第7章
他上了馬車,最後回頭望了我一眼,絕塵而去。
我轉身,捏了捏袖子裡的最後一顆糖,想,這糖還是留著吧,畢竟茶肆裡有這麼些個小姑娘等著我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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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元鴻走後沒多久,他的手下們送來了一批糧,囑咐我要省著點,最近形勢不容樂觀。
他們的不容樂觀,意味著晉王要敗,那老百姓們可就樂觀了。
我把糧食分了好幾個地方藏好,精打細算地抓了把米,熬點稀粥,隻要餓不死就成。
衛寧瑤緊挨著我,枕著我的肩膀輕聲說:「我都不如沈菱這個十歲的孩子。她敢豁出去為親族報仇,而我……」
正說著,一隻髒兮兮的小手突然伸了過來,就見沈菱往灶眼裡扔了把豆子,蹲在我身邊拿爐鉤子瞎扒拉。
我訝異:「這從哪兒找的?」
沈菱仍記恨著我扇了她兩巴掌的事,噘著嘴,沒好氣地說:「何姨給我的。」
何姨?何掌櫃?她倆咋湊一起的!
沈菱把豆子燒了個半熟,就迫不及待地扒了出來,用衣服兜著去找何掌櫃。
我好奇地探頭看去,正瞧見何掌櫃衝沈菱眉開眼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倆人靠在門口一起剝豆子吃。
我不由心間酸澀。我從未見過如此溫柔的何掌櫃。她許是把沈菱當成何小花了,畢竟這倆孩子個頭和歲數都差不多。
於是,這對都被我甩過耳刮子的一大一小住在了一起。何掌櫃不怎麼發瘋了,沈菱也沉下心來,跟何掌櫃一起在背後蛐蛐我。
相安無事了許多天後,平安鎮上又來了一批晉王軍,大張旗鼓地四處搜查著什麼人,把鎮子掀了個底朝天,將附近的幾處民宅全燒了個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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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我這兒的幾個姑娘隔著窗戶,眼睜睜看著兇猛的火光吞噬了她們的家,卻不知外頭到底在找誰,直到有人拿著畫像敲了茶肆的門。
我沒敢開門,隔著門回話。因衛元鴻提前打點過,來者還算客氣,隻問我有沒有見過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鵝蛋臉,左小臂有塊紅色胎記。
我心裡咯噔一聲,強作鎮定地回復沒見過。等外邊的人走了,方急匆匆地跑回後院,撸開沈菱左臂的袖子一瞧,果真有塊紅色胎記。
可我著實想不通晉王找沈菱作甚。武威將軍府的人全員下了大牢,就剩沈菱這麼個十歲的小姑娘,能成什麼事!
豈料,隔了沒多久,又有一道消息傳來,如平地風雷,炸沸了整個遂州。
朝廷派出了一支精銳,直攻遂州,誓要剿滅晉王一黨。
而率兵的上將正是沈菱的爺爺,武威將軍沈成蔭!
得知此事後,衛寧瑤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原來如此。陛下故意自斷左膀右臂,是為了迷惑晉王,好叫他暴露出不臣之心!」
我瞠目結舌,總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若這真是陛下的計謀,那為何不事先知會武威將軍,害得沈菱險些喪命?
轉而我又回過神來:「壞了,那晉王現在要抓沈菱,是為了掣肘武威將軍!」
想通這一點,我急忙對沈菱說,「你一定要藏好了,等著你爺爺來接你!」
她頓時綻開了笑容,點頭如搗蒜:「我就知道,我爺爺是清白的!長公主也不會不管沈家!」
長公主?長公主又是誰?
我沒心情多問。隻求晉王找上一陣子就放棄了,不然我這茶肆遲早得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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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與願違,晉王被武威將軍打了個措手不及後,更加急切地想找到沈菱當人質。
他認定沈菱年幼,根本不可能跑出遂州,幹脆派人把年齡相仿的女孩全抓了起來,拿著畫像挨個比對。
平安鎮上的姑娘們都藏在我這兒。那些個兵找不到人,天天來踹茶肆門。而從鎮子外綁來的姑娘們,如一頭頭牛羊,被五花大綁地扔在板車上,送向了兵營。
女子們的哭號聲與房屋的焚燒坍塌聲交疊在一起,順著黑煙,蒸騰著陰雲密布的天。
沈菱到底是個小孩子,沒幾日就被恐懼衝散了喜悅,縮在狹小的倉房裡,在何掌櫃懷裡瑟瑟發抖。
傍晚時分,我去給她送飯,她惶惶然地不停問我:「外面還在抓人嗎?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我安撫道:「就算沒有你,他們也會找借口抓女人。」
沈菱依舊很自責,喃喃自語道:「我要是男人就好了。跟爺爺一樣縱馬提刀,馳騁疆場……」
何掌櫃則不知愁地嘿嘿傻樂著,一把抓過馍馍塞進沈菱手裡,口齒不清地說:「花,花吃馍,長大個……」
沈菱捧著馍馍,眼淚直打轉,小臉憋成了猴屁股,愣是沒哭出聲。
我瞧著心酸,隻能別過頭去。其實有時我也會想,若我託生成男子,我爹娘不會為了生兒子而溺死我四個妹妹,我也多了條出人頭地的路。
我一定會向上爬,一路爬到金鑾殿裡去,做高官。到時我就不單有這麼一間茶肆可守著,還能守江山,庇佑黎民百姓。
可惜,世間總是不如意。愚者屍位素餐,惡人長命百歲,善者不得正終,而那些柔軟的花苞,一出生就被溺死在了尿桶裡。
我回到院子裡時,衛寧瑤正坐在伙房裡熬粥,手中拿著一小根木頭棍子刻著玩,見我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木棍藏進了袖子裡。
我剛要拿起掃帚打掃院子,卻發覺院裡曬的一條臘肉沒了,忙問道:「寧瑤,臘肉怎麼沒了?」
衛寧瑤訝異地探頭一瞧:「咦!我進伙房前,肉還在的啊!」
我蹙眉環視四周。躲在我這兒的姑娘們一向安分守己,不可能做出偷東西這等事,而且就算她們餓急了,也不至於抱著一條又幹又老的臘肉生啃吧?
讓貓兒叼走了?我抬頭看了一眼高聳的院牆,心道自打晉王軍入了平安鎮,先是吃光了雞鴨,又抓貓狗吃,街上早已罕有活物。
於是我蹲下身,細細地查探附近的痕跡,突然在靠近院牆的泥地上看見了幾枚腳印。
再順著腳印往前找,一路摸到了柴房附近,赫然瞧見院牆底下多了個窟窿,大小跟狗洞差不多,很不起眼。因被菜架子擋著,我竟一直沒發現它!
衛寧瑤仍一無所知地燒著火,被嗆得直咳嗽。我慌亂地跑進伙房,一把抓起了刀,低聲道:
「賊人就在附近!」
衛寧瑤被嚇得一激靈,抱著一根燒火棍顫顫巍巍地說:「寶兒姐,你別嚇唬我……」
我囑咐她在伙房裡別出來。然後拎著刀,一步步走向院子最深處的柴房。
臘肉剛丟了沒多久,而我跟衛寧瑤一前一後地進了後院,所以偷肉的那個人很可能沒來得及逃跑。
茶肆的所有房間都住滿了,隻剩下這間又破又小的柴房。它四面透風,堆滿了雜物,屋門虛掩著,被風吹得吱嘎作響。
我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卻不料,堆積至棚頂的柴火突然哗啦一聲倒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道黑影猛地撞開我,嗖地蹿出!
此人很矮,剛及我的肩膀。我誤以為他是個小孩子,一時恍了神,然後就聽衛寧瑤尖叫道:
「是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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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看清那矮冬瓜哪裡是孩子,分明是「三寸丁」劉大!當即渾身一凜,拔腿就追!
劉大跑得極快,眨眼的工夫已經到了前門,推開擋住門的桌椅,剛要抬門闩,我劈手一刀砍了下來。
劉大屁滾尿流地避開,摸出短刀喊道:「瘋婆娘!我,我是奉命行事!」
我頓時如臨大敵。劉大奉的誰的命?那個叫劉家財的千夫長,還是臨兖知府?
他是來搜查沈菱的嗎?
他看見我給沈菱送飯了嗎?!
我舉刀步步逼近。劉大意識到我要滅口,頓時嚇得兩股戰戰,嚷嚷道:「我告訴你,我,我馬上就是百夫長了!我是官,你,你膽敢傷官……啊!!」
我照著他的腦袋手起刀落,可惜被這廝抬刀擋住,又就地一滾,鑽進桌下,手腳並用地跑回後院。
衛寧瑤拿著燒火棍攔他,胡亂打了一通。結果劉大一揚刀,就把她嚇了個仰倒。
我窮追不舍,可惜仍慢了半步。劉大撞門而入,一把將沈菱勒進懷中,用刀比著她的脖子:
「別過來!不然我殺了她!」
沈菱的脖子上頓時多了一道紅痕。我不敢上前,就聽劉大得意揚揚地嚷道:
「這丫頭,是畫像上的那個吧!」
我心裡一哆嗦。完了,他果然是衝著沈菱來的!
劉大沉浸在即將立下大功的喜悅中,得意揚揚地叫囂著:「好啊你,趙寶兒,你膽敢窩藏要犯!衛家也保不住你咯!」
他越說越興奮,舔了舔嘴唇,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趙寶兒!不如你求求爺!爺替你瞞住,放你一條小命!告訴你,爺馬上就要升至百夫長了!爺是官啦!你敢對官動刀子……」
砰的一聲鈍響,劉大的笑聲戛然而止,呆愣地搖晃了幾下,腦瓜頂上緩緩流下三道血柱。
而在他身後,是手持鋤頭的何掌櫃。
「你……你……」劉大僵硬地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抬起一根手指,「我,我是你夫君,我,我是官……」
何掌櫃如看見了厲鬼般,渾身戰慄著,驚懼交加地喃喃道:
「花,放開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小花……」
沈菱趁機掙脫了束縛跑向我。劉大還想伸手抓她,我一個飛撲,一刀捅穿了劉大的心口!
血液濺入了我的眼中,猩紅一片。我提著癱軟的劉大,拔刀,再捅,用盡十二分的力氣,一刀,一刀,又一刀,直至他徹底沒了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松開手,抹了把臉上的血。劉大面朝下趴在地上,雙腳抽搐了幾下,褲腿處掉出了偷走的那塊臘肉,浸泡在血泊中,腥臭刺鼻。
我呆愣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又看了看死透的劉大,如夢方醒地後退了幾步,撞在了衛寧瑤身上,堪堪站穩。
我殺人了。
不對,我殺的不是人,閻王爺不會怪我的。
「啊,啊,劉大,是劉大……」
這時,何掌櫃忽然清醒了過來,死死盯著劉大的屍體,喘息越來越急促,再次高高揚起了鋤頭,「還我女兒!!!」
那天,我不知道何掌櫃到底刨了多少下。她太恨了,把劉大的腦袋砍了下來,身子刨得稀碎,仍不知疲倦。
最終,劉大的屍體被翻成了爛泥。何掌櫃扔下鋤頭,拍打著他的頭,終於喊出了那句壓瘋了她的話:
「我錯了呀!我不該嫁了頭畜生,生下我的小花,又害死了她!老天爺,我錯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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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劉大埋進了小菜園子,燒掉染血的衣服。
衛寧瑤清理了血跡,把屋裡屋外擦得幹幹淨淨,然後惴惴不安地思考起接下來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