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不知道屋裡藏著一堆女子,瞥了一眼踏上二樓的衛寧瑤,大大方方解開衣衫,露出猙獰的傷口:「寶兒姐,麻煩了。」
我小心翼翼地為他清理傷口,又用布條纏結實了。他始終安靜地看著我,等我為他披上衣衫,突然說:
「寶兒姐,明天天亮,我送你離開這裡。」
我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心想我若是離開了,藏在這兒的姑娘們可怎麼辦?便說:「我就不回去了,你把寧瑤送走吧。」
衛元鴻吃了一驚,再三斟酌後低聲道:「寶兒姐,實不相瞞,奉晉王之命,率兵駐扎在平安鎮的是臨兖知府,為人貪婪狡詐。我公務纏身,怕是無法顧全你,所以……」
我凝視著他的雙眸,輕聲問:「你在為晉王做事,對不對?」
他局促地眨眨眼,顧左右而言他:「總之,我要帶你走。」
「我不會走的。」我緩緩為他整理著衣衫,「大公子,你也見識到了晉王的手下都是群雞鳴狗盜之輩,為何還要為晉王做事呢?」
他面色微沉:「寶兒姐,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我苦笑:「可我懂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那就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衛元鴻垂下眼睫。燭光映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暗間落下一片陰霾。
良久,他突然抬起頭來,冷著臉厲聲道:「寶兒姐,你必須走。」
這時,不知偷聽了多久的衛寧瑤衝了下來,用力推了一下衛元鴻,怒吼道: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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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元鴻扶著桌子堪堪站定,震驚地望著她,似是在看陌生人:「衛寧瑤,我是你長兄!你竟敢這般對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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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寧瑤卻悽然地笑了:「我已經被衛氏除名了,你忘了嗎?」
衛元鴻極力壓制著怒氣,重重一拍桌子:「你自己不爭氣,怪得了衛家嗎?夫君是你自己選的,路是你自己走的,也是你親手把寶兒姐趕出府……」
我頓時火冒三丈,剛要為衛寧瑤辯解,她一把將我扯到身後,正色厲聲地詰問道:
「是,我是眼瞎,可嫁入梁家是我自己選的嗎?就算我在婚前看清了梁二的真面目,父親就會允許我不嫁嗎?
「你捫心自問,那梁二是你的同窗,你當真不知他貪戀酒色嗎?你和父親都知道,可你們不管,不說,不攔!
「憑什麼,你十五歲時,金榜題名,前程似錦。我十五歲時,就要被一頂轎子送入虎穴狼巢!
「你們要我賢惠,要我忍辱負重,我忍了,你們又罵我窩囊!我為了衛家嫁了個爛人,被磋磨了五年,臨了隻配一條白綾!你們到底還要我怎樣!非要像逼死我娘一樣,再逼死我嗎?!」
衛寧瑤深吸一口氣,將眼淚憋了回去,一字一頓地說,「我衛寧瑤這輩子隻虧欠趙寶兒一人。侯府對我的養育之恩,我娘已經用性命還了。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你心知肚明!」
衛元鴻後退了半步,撐著桌角堪堪站穩,眼中竟多了些惶恐。
衛寧瑤昂著頭,如當年那個驕傲的侯府小姐般,不容置疑地命令著衛元鴻:
「你若真是為了寶兒姐好,就該把她從這泥潭裡擇出去。你告訴那臨兖知府,這茶肆裡住的是你的姑奶奶,誰人敢動她?還是說,你依舊對寶兒姐賊心不死……」
「衛寧瑤!」衛元鴻突然驚慌地大喝一聲,然後捂著胸口,吐了血。
他的隨從們慌了神,七手八腳地把他放平在桌子上,跑去請郎中。
老郎中很快被隨從們請來了,我偷聽了一耳朵,衛元鴻傷得很重,不能再輕易挪動。
衛寧瑤坐在我身邊,低著頭,眼角懸著淚珠。衛元鴻狼狽地躺在桌上,仰面朝天,地上一攤血漬。
屋中一片死寂。我夾在這對兄妹中間,也不知該哄哪個,掏了半天袖子,摸出一塊軟松糖,優先塞進衛寧瑤嘴裡。
這時衛元鴻突然艱難地坐了起來:「寶兒姐,你既然不想走,我也不逼你,我再給你些時日,你好好想想……」
說罷,幾個隨從忽然扶著衛元鴻走向了樓梯。
我頓時一蹦三尺高,堵在他們面前:「別,別上去了,去,去醫館更好些……」
隨從們卻執意要往上走:「趙姑娘,醫館早就住滿人了!你也聽見了,郎中叫大公子靜養,他經不起奔波了啊!」
衛元鴻見我推三阻四,不禁目露悲涼:「寶兒姐,你為何這般待我?你不怕我死在半路上嗎!」
說著竟賭氣地推開我,悶頭衝上二樓,大有要死也要賴死在我這茶肆的勁頭。
然後他一撞門,赫然瞧見屋子裡滿滿當當,一群女子抱作一團,把年歲最小的女孩們圍在中間,惶恐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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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元鴻的怒氣瞬間散了,急忙關上門,紅著臉張皇無措地看向了我。
我尷尬撓頭:「你也看見了,我這兒……人更多。」
衛元鴻緩緩轉下了樓梯,步履飄忽地爬回了桌子,雙手交疊在胸口處,好似要與世長辭。
我無奈地拿來了薄毯,給他蓋好。他倒是聰明,很快猜出了所以然,問我:「寶兒姐,你不走,是因為要庇護這群女子嗎?」
我點點頭,沒有多解釋,而是牽住了衛寧瑤的手。她的指尖冰冷,顫顫地蜷在我的掌心裡,惹人心疼。
衛元鴻閉上雙眼,不再言語。
我帶著衛寧瑤去了後院,坐在樹下,久久沉默。
我很想問她剛剛說的話什麼意思,徐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可我說不出口。
然而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低聲道:「寶兒姐,我娘不是跟人偷情,而是被晉王世子給……」
衛寧瑤告訴我,她得知徐姨娘慘死後,跑去亂葬崗尋她的屍首,恰巧撞上了一位定遠侯府的嬤嬤。
嬤嬤心善,幫襯著她將徐姨娘入土為安,又於心不忍地告訴了她實情。
原來,事發當天,衛寧瑤的三姐回家省親,因有了身孕,她的夫君——晉王世子主動陪同。
哪知,晉王世子喝醉了酒,竟闖入後宅,把徐姨娘當成丫鬟,拖進屋中欲行不軌。
徐姨娘抵死掙扎,刺傷了晉王世子,也驚動了府中眾人。
出了如此醜事,定遠侯不想得罪晉王,又咽不下這口氣,便把怒火發在了徐姨娘身上,命人將其杖斃。
衛寧瑤說出這些話時,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背,強把恨意吞了回去:「寶兒姐,為什麼,男人犯的錯,總是女人來償?我該怎麼給她報仇?我該怎麼做呀,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握住她的手,輕輕揉著她的手背,看著她這張與她的生母徐氏有幾分相似的面龐,不由也落了淚。
我在定遠侯府時,衛寧瑤的生母徐氏待我很好。她憐我年紀輕輕賣身為婢,親手為我绾發,還為我塗過治凍瘡的藥膏。
而我被罰板子時,她正在寺廟祈福,聽聞此事,緊趕慢趕往回跑。可惜,隨後我便被逐出了府,沒能見她最後一面。
如今,我差點就要忘了徐氏的本名了。
她叫徐繡蘭。可入了侯府後,她是侯爺的妾,是姨娘,唯獨不再是徐繡蘭了,仿佛這個名字無足輕重。
現在她帶著一身的罵名,早早地去了。連個牌位都沒有,更無人記得她的名姓了。
我想,等戰亂結束,給徐繡蘭請個道士作作法,讓她下輩子順遂一些,託生進富貴人家,但是別再當女人了。
這世間,做女人百般皆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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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元鴻許是被氣急了,又牽動了外傷,夜裡突然起了高熱,燒得不省人事。
幾個隨從又忙不迭地把老郎中給架了過來。然而老郎中愁眉苦臉地說,現在鎮子上要啥啥沒有,隻能開個藥方去別處採買。
於是,一名隨從留下,其餘人都去附近城鎮買藥了。衛寧瑤看著癱在桌上的衛元鴻,到底於心不忍,偷偷問我:「寶兒姐,他不會死吧?」
我心裡也沒底,隻能熬些熱湯,起碼別讓他空著肚子,病好得更慢。
一整天過去了,出去買藥的幾個隨從始終沒回來。我給衛元鴻喂了三次水一碗湯,他總算能睜眼說幾句話了。把留守的隨從叫來,嘀咕了幾句去接應,又悶頭睡了過去。
那名隨從隻得向我抱拳道:「麻煩姑娘照看大人,在下去去就回。」
我滿口應著,將爐子的火燒得更旺了些。
不料,等我端著熱湯走進屋,赫然撞見沈菱正手持小刀,一步步迅速靠近了衛元鴻,對準他的胸口,舉刀就要刺!
咣當一聲,我扔了湯碗飛身過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哪知這孩子力氣很大,對著我拳打腳踢,狼崽子似的瞪著眼龇著牙,死活不松開小刀。
我急了,一巴掌扇在沈菱的後腦勺上,打得她眼冒金星,順勢奪下了刀。
這時衛寧瑤聽見聲響,趕忙捂住沈菱的嘴,把她拖向後院的庫房。
我瞥了一眼身後的衛元鴻,見他沒被驚醒,方松了口氣。快步走進庫房,迅速關好門後怒罵道:「你瘋了嗎?!」
沈菱被衛寧瑤禁錮在懷裡,依舊揮舞著雙臂,氣勢洶洶地嚷著:「他帶人查抄將軍府,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要他償命!」
說罷她掙開了衛寧瑤的胳膊,悶頭往外衝。
我又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揪著她的衣領子低吼道:「殺了他,你家人就能安然無恙了?沈家就跑出來你一個!你要為了報仇把命搭上,誰給武威將軍翻案,誰來還沈家清白!」
沈菱漸漸不掙扎了,咬著嘴唇,小臉皺巴成了核桃,見我又一次高揚起了巴掌,終於哇地哭了出來。
衛寧瑤趕緊把她摟回懷中,勸道:「寶兒姐,她還是個孩子……」
孩子?亂世之中誰管你是個孩子!今天衛元鴻要是出了個閃失,不但是沈菱,藏在我這兒的所有人都得跟著遭殃。
況且,武威將軍獲罪絕非衛元鴻一人所為,更多的是「上面」的意思。
難不成要年僅十歲的沈菱提著刀去刺殺王駕嗎?
既然不可能,那就隻能先活下去,延續武威將軍府的血脈。
然後等,等新帝登基,養精蓄銳,看鹿死誰手。
我冷冷凝視著沈菱:「武威將軍智勇雙全,不料生了你這麼個莽夫孫女。你若上趕著找死,別死在我的茶肆裡,連累其他人!」
我拂袖就走,身後衛寧瑤細聲細氣地哄著沈菱:「先活著,活著是頂重要的事……」
手掌上的傷口有點深,我匆匆包扎了一下,收拾了地上的瓷片。
剛忙活完,衛元鴻的幾個隨從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把好不容易湊齊的藥材遞給我。
我熬好了藥,衛元鴻適時地醒了,將藥一飲而盡,討賞似的眼巴巴地望著我:「寶兒姐,苦。」
我抖抖袖子,遺憾地表示:「沒糖了……」
他很是落寞地嘆息一聲,又躺了一陣,黃昏時分總算能下地了,立刻向我告辭。
他依舊很虛弱,鼻尖上掛著細密的汗珠,帶著笑意與我耳語道:「寶兒姐,等著,我一定會帶你走。」
我有些不適地輕輕推開他:「大公子,您還是走好自己的路吧,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