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確實是錯了,這世道,確實是錯得離譜。
我又跑去客棧找衛元鴻的隨從們。我問,殺人償命,劉大和劉家財償命了嗎?
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地回避著我的視線,不敢與我平視。
我又問,就這麼算了?就這麼白死了?
問得多了,他們終於嗫嚅地說:「不然呢?趙姑娘,這種事太常見了。況且,那姑娘是她親爹領過去的,說破了天,也不算是強搶民女……」
許是看我的面色太難看,他又忙不迭地解釋道,「衛大公子他管不了晉王殿下的事啊!晉王殿下有令,凡是跟他打天下的,女人,錢財,管夠!這是什麼意思,你應該明白的。隻能說那姑娘,生不逢時……」
我頓時無話可說。
是啊,生不逢時。
縱觀千年百代,女人,從未逢時。
16
平安鎮的百姓們合伙給何小花置辦了棺材,葬了。
何掌櫃瘋癲著,我隻能做主給何小花挑些生前戴過的首飾陪葬。
可她生前過得貧寒,根本沒什麼像樣的首飾,隻有那個她死死攥著的半截梳子。
梳子是何掌櫃給她做的。現在,梳子上染滿了血跡。她應是用這梳子抵抗過,掙扎過,最終卻跟梳子一起被折斷,像是朵被隨意踏爛的花,死得無聲無息。
我拿出了一對玉手镯給她陪葬,衛寧瑤又拿了塊銀子放進她嘴裡。道是當地有種說法,口含金銀能託生進富貴人家。
何小花被葬在了後山上,那裡曾有一片茶園。現在,採茶女不見了,茶農也不見了,隻剩了一座座高矮不一的土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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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拾出一間空房間,安置了何掌櫃。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哭號著懺悔,仍說「錯了」;糊塗時,就抱著個枕頭喊「兒」。
衛寧瑤丟了魂似的沉默了數日,最終在何小花頭七那天,突然對我說:
「寶兒姐,你真該恨我的。」
我怔然,就聽她啞著嗓子說,「當年你常勸我,女人要多為自己謀算。我笑你杞人憂天,覺著隻要侯府不倒,我再嫁個門當戶對的,能一輩子享錦衣玉食。
「這世道,女子多艱,能相互扶持著活下去已屬不易。是我蠢而不自知,竟將此身全數賭在了男子身上。我被淺薄的情愛蒙蔽,辨不清真心,傷了你,也親手將自己推向眾叛親離。」
這次她沒落淚,布滿血絲的眼中,縈繞著不合年歲的滄桑,像是一夕間蒼老了數十歲。
平安鎮變得不平安了。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小心打聽著鎮子外的動向。
可怕什麼來什麼。一日清晨,晉王麾下的一支兵馬突然闖入了小鎮,堂而皇之地將百姓們撵出家門,佔了鎮子上的客棧,和最好的幾座房子,駐扎了下來。
而這帶著「官老爺」搶房子的,正是劉大。
「老爺,這邊走!這前頭有家茶肆,房子都是新的!那女掌櫃長得可水靈了,還有個年歲不大的小表妹……」
劉大如願當上了伍長,掛著諂媚的笑容,在高頭大馬前頭一溜小跑,如一條引路的黃狗,殷勤地搖著尾巴,將那看上去官銜最大的引到了我家門前。
我囑咐衛寧瑤在裡屋藏好了,看著點何掌櫃,別讓她跑出來。然後淡然自若地站在門前,等劉大等人走近了,拿出了「衛」家的腰牌。
那大官眯著眼端詳了半天,面色一變,回身給了劉大一個耳光:「蠢貨!衛家的人你也敢動!」
劉大被打得轉了半圈,茫然地指著我:「她,她也不姓衛啊……」
大官上下掃視著我,捏著山羊胡子,玩味地哼笑一聲。
我能猜出他心裡在想什麼,無非是在想我是不是衛元鴻養在外頭的外室。
當然,這話他可不敢問,揮揮手帶著人散了。劉大心有不甘地頻頻回首,眼裡滿是惡毒。
我沒急著回茶肆,而是找到鎮子上的幾位老住戶,告訴他們,立刻通知鎮上的年輕姑娘們來茶肆避難,越快越好。
17
好在平安鎮的人不算多,天黑之際,茶肆已經擠滿了前來避難的女子。
她們中歲數最大的不過十七歲,最小的隻有八歲,加起來一共十八人。
姑娘們默契地收拾好了屋子,盡管擠得滿滿當當,也沒有半點怨言。她們信得過我,甚至無人問我背後的「靠山」是誰。
隻是這樣一來,我囤的糧食就不夠了。
無奈之下,我換了套男裝,往臉上抹把鍋灰,又帶上腰牌,去客棧找衛元鴻的手下,打算求他們送些糧來。
大街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雜物。兵匪們挨家挨戶地搜刮錢財和糧食,把不值錢的雜物扔得滿街都是。
我摸了摸袖中的腰牌,心裡直打鼓,加快步伐趕去了客棧,結果遠遠一望,一群醉醺醺的士兵進進出出,哪裡像等著打仗的,反像是在逛青樓。
我不敢上前。衛家的腰牌,官老爺們認得,這些個小兵可不認識。
恰在此時,我突然瞥見不遠處的有個瘦小的身影正藏在巷子裡,鬼鬼祟祟地探頭瞅了瞅,從散落在地的籮筐中扒翻出點吃的,抱在懷裡就要跑。
那孩子穿了身鵝蛋黃的裙子,過於扎眼。我頓感心驚肉跳,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低聲喚道:「小妹妹,別亂跑,跟我走。」
她髒兮兮的小臉上滿是防備,縮著手上下打量我。
我從沒見過她,她應當不是平安鎮的人。來不及多解釋,左顧右盼了一番後,我抱起她一路狂奔回了茶肆。
衛寧瑤正在門口等我,見我平安歸來剛要松了口氣,結果與我懷裡的孩子瞅了個對眼,頓時驚愕地脫口而出:
「這,這不是武威將軍的孫女嗎?!」
我震驚地低下頭,小女孩慌亂地盯著衛寧瑤看了半晌,突然臉色大變,扭頭就要跑。
我手疾眼快,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捂住她要驚呼的小嘴:「噓噓噓,會被壞人抓走的!」
哪知她用力咬了我一口,恨恨地瞪著衛寧瑤,啐道:「呸!衛氏的走狗!要殺要剐,悉聽尊便!」
衛寧瑤六神無主地告訴我,這孩子是武威將軍沈成蔭的孫女,叫沈菱,今年將近十歲了。
武威將軍府三代單傳。武威將軍唯一的兒子戰死疆場後,沒過多久,兒媳也撒手人寰。
是以,這位老將軍決意解甲歸田,專心撫育孫女沈菱。
有一次,武威將軍抱著沈菱去京都做客,恰巧衛寧瑤也在宴上,互相寒暄了幾句。沒想到沈菱記性挺好,三年了,仍能一眼認出衛寧瑤來。
我心中一團亂麻。武威將軍是個有口皆碑的好官,如今將軍府蒙難,沈菱年幼,於情,我該庇護她。
可是於理,我不應當引火上身。聽沈菱這意思,衛家是武威將軍倒臺的推手之一。萬一被衛元鴻發現沈菱的行蹤,事情就麻煩了。茶肆裡已經藏了將近二十個姑娘,我得對她們負責。
沈菱也不鬧了,氣餒地站在我身邊,握著拳,咬著嘴唇,像是在等一個宣判。
這時,衛寧瑤突然低聲說:「寶兒姐,除了京中權貴,沒多少人認識她,藏得住。」
沈菱驟然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衛寧瑤俯下身,輕聲說:「我被家族除名,已經不是衛氏女了。你且信我一次。」
18
我把沈菱留了下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成了下一個「何小花」。
沈菱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裡,警惕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可這孩子歲數太小,根本藏不住話。我逗了她幾句,她便道出,正是衛元鴻帶兵查抄了將軍府,還給武威將軍上了重枷。
事出緊急,武威將軍隻能叫老管家帶著沈菱快跑。奈何衛元鴻的手下窮追不舍,老管家被一箭射穿了喉嚨,臨死前狠狠抽了一下馬屁股,讓馬兒帶著沈菱逃出生天。
我心中苦嘆。武威將軍解甲歸田這麼些年都能被卷入朝堂之爭中,當真是伴君如伴虎。
很快,晉王軍的打砸搶愈發肆無忌憚。
有一對老人離開平安鎮後,沿街乞討半個多月,最終又回來了,暈倒在茶肆門前。
我給他們灌了一碗米湯,他們睜開眼後抓著我的手哀哀地哭,說平安鎮外隨處可見衣不蔽體懸梁自盡的女子,還有一家三口一起在城隍廟上吊的,引來一群黑鴉和野狗分食。
衛寧瑤靜靜地聽著,手指微微顫抖。這些天她消瘦得厲害,也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
我怕她鬱結於心,夜裡偷偷塞給她幾顆糖,哄勸道:「別怕,明天我再去找找糧。」
她微微搖頭,輕聲問:「寶兒姐,為何女子總被當成物件呢?女人是戰利品,是聯姻的犧牲物,也是輾轉於灶臺與床笫間的奴僕,唯獨當不了人。」
我為她搖著蒲扇,思來想去,答道:「許是因為,男人佔據著權力,自會隻做對男人有利的事。」
遂州這兒有一句古話,叫「女子當家,房屋倒塌」,為許多男子津津樂道。他們認為,女人柔弱無能,沒有經世之才,唯一的用途就是生兒育女,侍奉公婆。若是被女子掌家,會鬧得家宅不寧。
他們忘了,是女人生下的他們。若無女子,也沒了芸芸眾生。
所以我時常在想,那些叫囂著「女人無用」的男人,骨子裡是不是忌憚著女人們,乃至要一遍遍地打壓女人,把她們的付出看作應當應分,以此掩蓋自己的無能。
可惜,這些事,我也隻是想想罷了,又能做些什麼呢?苟活著保住這間茶肆,已算幸運。
然而夜半時分,麻煩還是找上了門。一群兵匪將幾個鎮子上的平民毒打了一頓,逼他們說出了年輕女子們的下落。得知大家都在茶肆藏著,當即跑來踹門。
我用桌椅板凳抵著門,他們氣急敗壞地拿刀劈砍,還嚷嚷著要燒了屋子,嚇哭了一群姑娘。
眼看著動靜越來越大,我心生一計,跑上二樓,將一桶糞水潑了下去,把這些個混賬淋得吱哇亂叫,然後破口大罵道:
「狗東西,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界!定遠侯府的小侯爺下榻此地,驚擾了貴人,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桶大糞澆醒了他們。盡管他們可能都沒聽說過定遠侯府,仍心生忌憚,嘴裡不幹不淨地離開了。
那一夜,我沒敢合眼,抱著柴刀坐在一樓。外面時而傳來幾聲慘叫,屋內瘋癲的何掌櫃嗚嗚咽咽,令我的一顆心始終高高懸著,幾乎蹦出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乍破,突然又有人敲門。我幾乎彈跳而起,拎著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門。
衛寧瑤急忙趕了過來,手裡還舉著砍骨刀。我倆貼著門聽了又聽,直至傳來了衛元鴻略帶疲憊的聲音:
「寶兒姐,是我,莫怕。」
我急忙推開門。哪知衛元鴻竟帶著一身的血腥味,踉跄了幾步,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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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驚失色,而衛元鴻身後的兩個侍衛還有心思跟我解釋:
「大人遇刺了,本該直接去醫館的。但聽聞平安鎮鬧得厲害,急忙趕來見姑娘您……」
我哪裡聽得進去,無措地喊道:「見我有啥用!快,快去請郎中啊!」
衛元鴻枕著我的肩膀哼唧一聲:「寶兒姐,你安然無恙,我就……」
然後一側眼,看見了大張著嘴發呆的衛寧瑤,慌忙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臉上青紅一陣,幹咳了幾聲,「無礙。」
我忙將他請了進來,端來熱水,又去裡屋拿了些傷藥。
衛元鴻嘴唇發白,衣衫上滿是血漬。他在被一箭射中了肩膀,拔出箭後,沒來得及妥善處置,鮮血正順著他的胳膊往下淌,淅淅瀝瀝地染紅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