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從蕭朔那裡要了一味假孕的藥。
任是太醫院首席,也探查不出我脈象有異。
畢竟是先帝的嫔妃為了爭寵,調制出來的禁藥。
隻是這藥頗為傷身,往後再不會有子嗣,故而漸漸失傳。
殷若寒全然不知。
他真的以為我有孕,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珍貴的補品流水一樣送進我宮中。
可惜了。我安靜想著。
不存在的孩子,本就是保不住的東西。
這些日子,殷若寒忙得很,來見我時總是深夜。
他不說話,有時閉眼小憩,有時就安靜地坐在我身側,盯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發呆。
燭火映在那雙狹長的狐狸眼裡,溶溶落著一點暖光。
我們心照不宣,誰都沒有再提起過前世。
今夜殷若寒來得遲些。
夜露墜湿了他的衣角,眉目籠著層水汽。
他沒進殿,隻站在窗下,輕聲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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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今日安好?」
我還是聞見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他最近總在殺人。
我靜默一瞬,「掌印安好,本宮自然安好。」
殷若寒張了張嘴,「我……殺孽深重。怎配與娘娘相提並論。」
他頓了頓,又低聲道:「往後,我就不進殿了,怕衝撞了娘娘腹中胎兒。」
我看著他。
「殷若寒,你不嫉妒麼?」
這話問的沒頭沒腦,他卻瞬間明白了我在說什麼。
他怔住了。
半晌,或者是更久,我聽見他的回復。
「惟願娘娘此生,圓滿如月。」
我靜靜看著他,「如何圓滿?」
「良人在側,子孫……滿堂。」
窗下芭蕉葉颯颯作響,月光蕭疏。
殷若寒安靜地立在一地昏暗的影裡。
有些茫然,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那一瞬間他想到了什麼,或許是他的殘缺。
我想,若那便是殘缺——
那我服下禁藥,再無子嗣,亦是所謂殘缺之人。
我笑起來。
「可是月有陰晴圓缺,並不常常圓滿。這世間的殘缺總是尋常。」
「抬頭,掌印。」
明月如鉤。
我亦彎起眉眼,望進他怔然的眼睫。
「掌印,不應有恨。」
12
冬去春來。
算著日子,肚子裡這個東西應該有五個月大了。
這日是春獵。
臨行前,我服了藥,同往常那樣在皇後面前撒嬌賣痴。
「皇後姐姐,你這個香囊真好看!」
皇後看了一眼,取下來遞給我,「妹妹喜歡,本宮贈與你便是。」
我總是眼饞她的東西,皇後早就習以為常。
玉佩璎珞墜子香包,我在她那兒順了不少。
她見我實在愚蠢,樂得陪我演姐妹情深。
反正她隻需耐心等上幾月,然後,去母留子。
所以獵場裡,眾目睽睽之下,那頭麋鹿發了狂似的衝向我時,她還沒意識到是我動了手腳,自己即將大禍臨頭。
我狼狽摔落在地,下身血流不止,洇透了藕荷色的宮裙。
這副場景實在太過慘烈。
「陛下……好疼。」
大量的失血讓我眼前模糊。
我無力地靠在蕭朔懷裡,卻看清了人群之外的殷若寒。
按在劍柄上的手,骨節發白。
他怔然望著我裙上不斷暈染開的血跡。
竟是落淚了。
再醒來是在獵場的營帳裡,鼻尖繚繞著清苦藥香。
太醫正低聲回稟:「囊中香料裡,有一味能夠致使野鹿發狂……」
事已至此,皇後終於回過神。
眼見她要辯解,我開始哭。
「皇後姐姐若不喜歡妹妹,怎麼責罰妹妹都可以,為何、為何要害妹妹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皇後恨得咬牙,「你?!你敢誣蔑本宮?!」
「本宮一時不慎,竟教鷹啄了眼!」
「皇後!」蕭朔冷聲打斷,指著案上的香囊。
「隨侍的宮女、太監都看見了,這東西,原是你給貴妃的。」
「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人證物證俱在,皇後自然是百口莫辯的。
蕭朔動不了皇後,隻能小懲大戒,禁了她一個月的足。
卻也順理成章地晉了我的位分,協理六宮。
這夜,蕭朔來時,內務府的人正送來皇貴妃的金印金寶。
見此,他笑著調侃,「這下愛妃滿意了?」
我低低唔了聲,「姑且滿意。」
待他走後,殷若寒才從檐上翻下來,風露滿身。
早在我倒在血泊裡的時候,他就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你……何苦至此。」
殷若寒望著我蒼白的臉色,眸中滿是痛惜。
可他沒有勸阻我的立場,張了張嘴,似是想問我一句疼不疼。
我搖頭,目光落在案前金寶上。
「不苦,不疼。本宮就喜歡金燦燦的東西。」
13
皇後被罰一事,在前朝後宮引起不小震動。
雖然隻禁足了一個月,卻無異於在打謝家的臉。
前朝後宮,人心惶惶。
我卻學著協理六宮事宜,忙得不可開交。
這天是阿娘的忌日。
按江南舊俗,不燒紙錢,但要放一盞水燈。
天下江河湖海相通,魂魄隨燈漂泊,終有一日能回到江南故裡。
我出不去,便想著在宮中找一條連通外河的水道。
「在找什麼?」
那身紫衣,濃得將要融入夜色。
待看清我捧著的水燈,他的眸中閃過訝異之色。
殷若寒自然也知道那是什麼。
但他什麼都沒說。
下一刻,我的腰間一緊。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殷若寒便帶我掠過了那道將我困住的宮牆。
他說:「阿織。我帶你出去。」
護城河邊,我撥了撥水,小心翼翼地放下燈。
小燈飄飄搖搖,逐流而去,魂歸故裡。
我已經不記得阿娘的眉眼了。
卻總夢見她坐在織機前,日復一日,織著那張我看不懂的圖。
阿娘說,這叫璇璣圖,能教男人回心轉意。
「待阿娘織成璇璣圖,你爹爹就回來了。」
她總是這樣說。
可是後來,璇璣圖織成了,爹爹卻沒有回來。
我坐上去上京的船,沒了阿娘。
我很輕地闔了一瞬眼。
阿娘。我在心裡小小聲道。
後來我找到了爹爹,但他不記得我們母女倆。
他是個不值得的人。
璇璣圖,不要再繡了。
殷若寒站在我身後,和我一起注視著水燈遠去。
他幾次垂眸,想要開口,卻終究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等我一下。」他最後道。
殷若寒剛走,身後,驟然轉出一道人影。
「嘖,小爺還以為天黑花了眼。」
肩頭猛然被男人擒住。
來人語氣狎昵,「皇貴妃的位置,娘娘坐的可還舒坦?」
我認識他。
這人是謝皇後的弟弟謝曜,我在宮中的大宴上見過。
我掙開他的手,厲聲呵斥,「你放肆!」
「放肆?」他挑眉而笑,「是我放肆,還是娘娘私自出宮放肆?」
說著,謝曜湊近我,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欲色。
「你欺負了我阿姐,竟然想全身而退?」
「我今夜就替我阿姐好好教訓你!」
謝曜強硬地錮住我的手腕,粗短的手指就要去挑我的腰帶。
「別掙扎了,你還仰仗著誰給你撐腰?」
他嗤笑,「我那廢物姐夫麼?」
我輕聲道,「他來了。」
「做夢。你說那個窩囊——啊!」
骨骼斷裂之聲響起。
暗鏢凌空而來,釘透了謝曜的手腕。
他爆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整個人癱軟下去。
「我乃當朝國舅,你敢動我!?」
「你是誰?我必將你吊在馬後拖死!」
雲靴踏上謝曜胸前的瑞獸織紋,狠狠一碾。
殷若寒手上還捧著一盞祈福的蓮花燈。
目光冰冷陰鸷,如看死人。
「司禮監,殷若寒。」
「咱家恭候國舅爺大駕。」
他轉眼看我,「哪隻手碰的?」
我低頭看了一眼。
下一刻,雪亮的劍光閃過夜色。
謝曜的右臂,竟被齊齊斬斷。
「啊——!」
「你……你們!」
昏死之前,謝曜咬緊了牙關,「等著,謝家不會放過你們!」
錚然一聲。殷若寒自顧自收劍歸鞘,漠然抬眼。
「盡管來。」
「咱家為皇貴妃,撐一輩子腰。」
14
翌日,朝堂沸反盈天。
謝曜的父親聯合百官上書,痛斥妖孽當道,國將不國。
面對眾人發難,殷若寒卻仿佛沒事人。
「此乃陛下御賜尚方寶劍,先斬後奏,有何不妥?」
他笑容豔豔,「況且——」
「咱家還為謝小公子留了一臂,尚且全了你們臉面。」
謝曜的父親憤憤不平,張口就罵,「閹人猖狂!」
殷若寒也不惱,「怎麼,這就算猖狂了?」
「還有更猖狂的。」
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拔劍的。
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一點泛著寒光的劍尖,挑落了謝父的烏紗帽。
謝父驚恐地癱坐在地。
「反了……真是反了!王法何在啊!」
殷若寒歪了歪頭。
「令公子覬覦皇貴妃,按律當斬。」
「你既滿口王法,卻又為何對此絕口不提?」
滿朝哗然。
謝家人終於坐不住了。
這天夜裡,隱密的火光亮起,宮中偏門被人悄悄打開。
車馬秘密進宮,謝家人故技重施,帶著蕭氏旁支的稚子逼宮。
可他們不知道,殷若寒和蕭朔,等這一天很久了。
宦官在黑夜裡奔走,捉摸不定的影子醞釀著一場無聲的風暴。
皇帝的耳目如同暗夜裡的蛛網,不知不覺,已然織上謝家的房梁。
蟄伏在地底下的幽靈,等待著那一聲如雷的馬蹄將他們驚醒。
雖是深夜,皇城中卻已集結了整個上京城的兵馬。
殷若寒的手按在劍柄上,護衛著高高端坐馬上的皇帝。
錚然一聲。他拔劍。
「反賊謝氏,私結朋黨,禍亂朝綱,欺君罔上,意圖謀逆——」
「罪無可赦,按律當誅!」
所有的布局,隻待這一刻。
皇城落鎖,瓮中捉鱉。
撥亂反正,在數年之久,也在頃刻之間。
15
兵戈之聲響了一夜。
殷若寒說,天色熹微之時,才可以打開宮門。
當時我喊住了他。
我問,「殷若寒,那你呢?」
他怔了怔,低聲寬慰。
「待天亮,你打開這扇門,我就回來了。」
於是我抱著殷若寒留給我的劍,守在門邊。
隻是我沒有想到,這夜,會有一個不速之客造訪。
宮中變亂,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趁亂脫逃的瘋女人。
宋錦月在宮裡待過的日子比我多,對這裡的布局了如指掌。
自然也知道,那條通往我宮中的密道。
冰涼的刀刃無聲無息地貼上我的脖頸。
「宋織,好久不見。」
宋錦月笑容瘋癲,「我來索你的命。」
她剛從大牢裡逃出來,身上混合著血腥和腐爛的味道。
我垂眼,那截撩開的袖子下,皮肉竟被一片片剜掉,露出白骨。
於是我笑道:「我嫡姐是上京第一美人,你是什麼白骨精怪,也敢冒充她?」
「對了。」我皺眉思索,「你這白骨精,是嫡出還是庶出?」
宋錦月的動作僵住了。
趁她怔愣,我反手擲劍,將她的衣擺牢牢釘在地上。
宋錦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臂,忽然就瘋了。
她猛然朝我撲過來,一口咬上我的脖頸。
「宋織!都是你……都是因為你!」
她哭哭笑笑,痴痴看著我身上皇貴妃的華麗服制。
「對、對,我是想要活成這個樣子的。」
「陛下,陛下也是有真心的。下輩子,我也要當皇貴妃——」
宋錦月喃喃自語,「殺了你,就可以回到剛開始的時候了。」
她的袖中猛然滑出另一柄匕首。
我眼皮微掀。
無比輕柔地牽引著她的手,替她了卻殘生。
「你當然可以回到過去,姐姐。」
我笑意溫柔,「隻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那裡,已經沒有人在等你了。」
天邊微霞。
我如約打開宮門。
正有一人拄著劍,搖搖晃晃走來。
紫衣妖異,眉眼卻溫柔。
「阿織。」殷若寒啞聲道:「我回來見你了。」
他沒有失約。
可是下一刻,殷若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拄著劍,踉跄著跪倒在我身前。
大量的血從他的耳目口鼻之中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