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禁庭春晝 3679 2025-01-02 15:27:57

我顫抖著去扶他,才發現,那襲紫衣已全然被染透了。


殷若寒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將面前的我推開。


他顫抖著,整個人跪伏在了地上。


「恭賀娘娘,榮華高升——」


深紫的衣衫曳落在地,譬如殘花凋零。


遠處,依稀響起馬蹄聲。


我猛然抬頭。


蕭朔顯然也經歷了一場惡戰。


銀甲未卸,眉眼沾血,正騎在馬上,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君王之諾,一諾千金。」


他俯身,朝我伸手,竟要拉我上馬,共乘一騎。


「朕的……皇後。」


16


外戚鏟除,塵埃落地。


殷若寒卻一病不起。


太醫捻著白須,紛紛搖頭。

Advertisement


隻說掌印這些年積勞成疾,外表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內裡卻耗空了。如今傷損過重,任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


隻能看殷若寒自己,還有沒有生志。


蕭朔沉默地坐在病榻前。


眼中似有悵然之色。


半晌,他喚了聲,「老師。」


嘆息似的。


我看向蕭朔,他笑著搖頭。


「朕曾和掌印說過,他會不得好死。」


「他卻說——」


「『我求之不得。』」


蕭朔隻象徵性地來看過殷若寒一次,便忙碌著重整朝堂。


這些日子,我就一個人坐在殷若寒的榻邊發呆。


這人容顏極盛,平日裡有種凌厲肅殺的美。


病中倒是清減幾分,不再那麼迫人。


我虛虛描畫著他的眉眼,悵然想著。


你我兩世相識,我卻隻識得你這副皮囊。


你我青梅竹馬,你的過往,我卻全然不知。


「殷若寒,你不醒麼?」


我低低喚了聲。無人回應。


可是殷若寒。


我鼻頭無端發酸。


不要死。


不是說好了,要為我撐一輩子腰。


案上還放著那套被血洇透的紫衣。


衣料垂墜下來,卻隱約露出一個什麼東西的輪廓。


我顫著手去摸,心口處,歪歪斜斜地縫著一個暗袋。


我拿出藏著的青玉璜,卻意外掉出一張泛黃的紙條。


稚子歪歪扭扭的筆跡映入眼簾。


那是我的字跡。


——宋織和殷恕,天下第一最最好!


我恍惚想起來,這是當年,我逼著殷若寒教我寫的。


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推開小山似的書卷,握住了我的手腕。


「想寫什麼字?」


我大聲告訴他,「宋織和殷恕,天下第一最最好!」


我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本以為是稚童玩鬧一樣的東西,卻被這人珍而重之地藏在心口,許多年。


我忽然想起,這一世,我喊過他許多次殷若寒。


卻沒有一次,喚過他真正的名字。


「……殷恕……哥哥。」


我張了張嘴,聲音都在發顫。


「阿織回來了。」我說:「你不來陪阿織玩麼?」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亦或者是更久。


那雙昳麗的眼睜開了。


茫茫然,看不清周遭,卻朝我笑了一笑。


我的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為什麼哭。」他蹙起眉,「是不是……皇後又欺負你了?」


我用手背抹了把淚,勉強笑起來。


「沒有,這宮裡沒人敢欺負我。」


「那就好。」殷若寒松了口氣,嗓音凝滯。


「我夢見你被皇後欺負,又跪在雨裡……我想著得快些醒來,給你撐腰。」


可是那場雨好大,迷了方向,怎麼也醒不來。


殷若寒說,可我夢見了你,很小的你,扯著我的袖子,在雨裡一直跑。


「……對不起。」


「上輩子,這輩子。我待你不好。」


我問:「為什麼上輩子待我不好?」


他啞然。


「因為,殷若寒要徹徹底底毀掉殷恕,才能活下去。」


「——我猜的對不對?」


上一世。這一世。兩世如此。


我定定看著他,「可是殷若寒,我要你說給我聽。」


17


殷恕家破人亡,是在我離開江南的第二個春天。


他的父親是個正直的小官,為人清廉,卻因不願同流合汙,卷入一場大案。


夷三族,男丁斬首,女眷充入教坊司為妓,稚子入宮為奴。


按殷恕的年紀,本該斬首處死,卻因長相昳麗,被當時的太監總管紀公公看中。


收做徒弟,破例淨身入了宮。


很難說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


從淨身房出來那日,殷恕心喪若死。


聖賢書教過他怎樣做君子,卻沒教過他怎樣當太監。


聖賢書告訴他人可以為了很多東西去死,名節、清白、志向……卻獨獨沒有告訴過他,在失去了這些東西之後,一個人,要怎麼活。


殷恕徹底錯亂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紀公公告訴他,殷家是替一個謝氏的門生頂了罪。


「死是最容易的事情,你當然可以去死——畢竟這世上,也沒人盼著你活了。」


老太監冷眼睨著他:「咱家不僅不會攔你,每年忌日還為你上三柱香,轉告你,你的仇家在陽世活得有多逍遙快活。」


殷恕撐著疼痛的身體,踉跄著跪倒在老太監腳下。


他磕了三個頭,啞聲道:「求師傅疼我。」


從那天起,他不再叫殷恕。


阿爹教導他,恕,是君子之德。


他曾笑眯眯地問他,阿恕可願做君子?


——不願意。


殷若寒想,我不做君子,我要做惡鬼。


我不寬恕。不原諒。


從今往後,我隻信奉血債血償。


縱然不得好死。


在宮裡,殷若寒見到了一個小孩。


這小孩是個傀儡皇帝,看謝家人的眼神,和他是一樣的。


他們一拍即合。


殷若寒為他出謀劃策,他扶持殷若寒上位。


殷若寒是他的老師、謀士、利刃、走狗。


九千歲權勢滔天,九千歲臭名昭著。


眾人明面上奉承殷若寒,暗地裡戳著他的脊梁骨,唾棄他是閹人。


值得嗎?


冷不丁的,有個聲音總在問他。


值得的。


於公,外戚把持朝政,朋扇朝堂,當正本清源,撥亂反正。


於私,殷家血債累累,不共戴天,他身為後人,不平則鳴。


殷若寒幾度不敢對鏡自照,隻因如今鏡中人的面目,是他曾經最痛恨的模樣。


玩弄權術,不擇手段。


可他最後,終究還是變成了這個樣子。


身世埋進黃土,丟失了舊日的名姓,他隻是這世間被恨滋生的孤魂野鬼。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惡貫滿盈的九千歲,曾經,是個溫文爾雅的江南書生。


而最開始的時候,他想的隻是,怎麼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裡,活下來。


——我亦飄零久。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18


冰與雪,周旋久。


自始至終,殷若寒的語氣平淡極了,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卻這樣慘烈決絕的,將他自己撕開給我看。


他的冷漠與自卑,偏執與多疑。


我怔怔地望著他。


殷若寒。究竟要什麼樣的結局,才配的上這一生顛沛流離。


眼前一暗。卻被他的掌心覆住了眼睛。


「不要用那樣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卑賤殘缺之身,不敢求……娘娘垂憐。」


我意識到什麼,攥住了他的手腕。


「殷若寒。」我一字一頓,「不管你是誰,無論你是誰。」


我說:「你當然可以活下去。」


他怔了怔,語氣快要哭了。


「活得狼狽不堪也可以嗎?」


「可以。」


「為了活著,變成……」他頓了頓,卻還是咬牙續道:「這個樣子,也可以嗎?」


我說:「可以。」


活成什麼模樣都可以。


因為你活下去了,殷若寒。


活下去很難,但你做到了。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卻察覺到那隻捂住我眼睛的手,在顫抖。


我仰頭看他,「所以你會活下來的對嗎,殷若寒?」


那隻覆在我眉眼上的手挪開了。


這回,殷若寒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撥開他的手,輕柔又不容抗拒。


「喜歡我麼?」我盯著他的眼睛,輕聲問。


殷若寒的唇顫了下,「我……豈敢。」


我追問:「為什麼不敢?」


他垂下眼睫不答。


「那麼,掌印想聽我說些什麼嗎?」


不等殷若寒回應,我認真地告訴他——


「本宮與掌印,宋織與殷若寒,天下第一最最好。」


天下第一,最最好。


19


殷若寒病稍好一些,就被蕭朔拉去處理朝中的爛攤子。


他忙得無暇見我。


這夜,倒是蕭朔大駕光臨。


見我連起身迎他都不願意,故作傷心地「嘖」了聲。


「皇後,你可是朕的皇後,怎能如此無情!」


我眉也不抬,「陛下何事?」


蕭朔被嗆了下,鬱悶地拍了拍手。


宮女們捧著鳳冠鳳袍,魚貫而入。


「朕已擬好了封後詔書,明日便昭告天下,立你為後。」


他挑眉,「皇後,接旨罷。」


我抬眼看他,忽而開口。


「臣妾鬥膽一問,為何最近總不見掌印?」


蕭朔笑容闲散,「掌印麼,自有他的去處。」


我心中一顫,又道:「掌印大病初愈——」


「好啦好啦,皇後。」


蕭朔笑吟吟地打斷我,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吉服是內務府按著你的尺寸裁的, 試試合不合身?」


我隻好笑著起身。


皇後吉服上墜滿了琳琅珠玉,華貴無雙。


穿在身上,卻像是裹進一個華麗的繭。


我有一瞬間的茫然。


這就是, 我一直以來想要的麼?


「不錯。」蕭朔滿意頷首,目光熾熱。


「朕的江山,合該配如此美人。」


我忽然了悟。


皇後,隻是一個美麗的象徵。


和那件珠翠慢響的華服, 沒有什麼不同。


盛世以美人點綴, 亂世以美人抵罪。


自古無情帝王家。


而我身邊這位, 更是無情人中的翹楚。


故而……


我要的自由,不該在四方宮牆裡求。


我又想起殷若寒。


殷若寒曾經權傾朝野,又和蕭朔出生入死,共享了太多秘密, 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東西。


縱使他從未有過不臣之心。


蕭朔就不曾有過疑心嗎?


如今外戚已除,順理成章, 他不再需要殷若寒。


他隻需要大權獨攬。


可是——


我忽然有些茫然。


那殷若寒呢?


他三歲開蒙,讀百家書。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這樣淺顯的道理, 他豈會不知?


20


曾經, 蕭朔闲暇時喜歡與我下棋。


前世她光看見我春風得意,還以為我覓得良人。


「我再」我不一樣。


因為我愛悔棋, 有時候趁他不備,還有兩分贏面。


後來有一次, 蕭朔實在忍無可忍,攥住我的手腕。


他說,愛妃,落子無悔。


我說, 若是我偏要反悔呢?


蕭朔說,反悔也會輸,這次朕不會讓著你。


他說得很有道理。


當時的我,我認真想了想,然後掀翻了棋盤。


黑子白子霎時間滾落滿地。


我慢慢地收回手,朝他笑了一下。


「如此便可以, 陛下。」


你沒有贏,我沒有輸。這便是平局。


如此, 便可以。


吉時已到, 金鑾大殿裡宮鍾齊鳴,皇帝封後。


但我不在那裡。


如同當初宋錦月想要當宋織那樣。


如今, 想要成為「宋錦月」的人還有很多。


和殷若寒不同,蕭朔並不在意真正的宋錦月是誰。


不過——那都與我無關了。


蕭朔冊封宋錦月為後。


但我自始至終,隻是宋織。


宮道長長,我換下了繁復的鳳袍, 穿著小宮女的服制, 一直跑,一直跑。


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不要被侍衛找到,不要被皇帝找到, 不要被命運找到。


再跨過一重宮門,殷若寒就在那裡等我。


我們一同,回江南去!


作品推薦

  • 七天七夜

    一夜之间,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一本名为《七天七夜》的书被封。起初苏尔误以为这是大尺度长篇文学,直到某日意外被传送进入无限游戏。面对一个个恐怖悬疑的副本,在其他玩家小心谨慎求生存时,苏尔带着误解坚持遵循大尺度小说活命的准则:浪。逐渐因为连续的奇妙操作成长为最令游戏头疼的存在。

  • 夫人她總想改嫁

    "「他如今是探花郎,怎还会想起我这个 糟糠妻!」我哭得正卖力。 「所以改 嫁一事,还要劳烦大娘多替我物色物"

  • 甜蜜頌歌

    "深夜,接到影帝前男友的電話。 洗狗洗到一半的我氣喘吁吁,轉頭看見逆子在舔地上的髒水。 我:「不許伸舌頭。」 對面沉默,傳來一陣玻璃碎裂聲。"

  • 戀愛腦的他

    太子爺傅星沉的腕上常年戴著一根舊手鏈。 據說是始亂終棄他的高中初戀送的。 作為他的高中同學,我被問到這件事。 我:「是個很漂亮的女生,溫柔又大方。」 記者向他求證。 傅星沉輕笑,「如她本人所言。」

  • 我的男神是我哥的女朋友

    我喜歡我哥的好兄弟。正準備表白,卻發現他從我哥房間出來,衣衫不整! 我震驚之際,聽到他的心聲。 「那畜生勁真大。」 我:「……」 沉默加倍。

  • 何夏

    学­人­精舍友喜­欢­­上了我的竹马,天­天­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纠缠他。竹马很嫌弃:「她真的好烦啊!」 还骂她:「你­一­个­女孩子­要­­点脸行不行?!」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她­走得越­来­­越近,她­彻­底地­取代了­­我的位置。我­车­祸那天­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找我。 最­后­我­只等到­了­­舍友官宣的朋友圈,是和他的。 【磕我们吧,巨甜!】

目錄
目錄
設定
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