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而……」
他俯下身,玉冠半束,散開的青絲擦過臉頰。
有些涼。
「愛妃想要的東西,得自己去爭。」
冷雨敲窗,燭火明滅。
蕭朔眼中是半真半假的笑意。
「妃、貴妃,朕可以封很多。後宮美人如雲,多一個少一個都無妨。」
「而朕需要的,隻是一把足夠好用的刀。」
我沉默半晌,接著談判。
「可以。但我不做虧本的買賣。」
「待謝家……」我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銀剪,剪落燈芯。
「我要皇後之位。」
蕭朔這下是真的愣住了。
「為何?」
我垂眸剪燭,並不看他。
「世間女子,命若浮萍,總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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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被踐踏,隻得向著那高位,爭上一爭。」
蕭朔笑起來,「自然可以。」
「朕很……期待。」
7
那日畢竟受了風寒,昏昏沉沉,竟一病不起。
夢中反反復復,總夢見殷若寒。
一會是前世剛被嫡母送上他的床的時候。
宋家的下人怕我出什麼岔子,把我捆得嚴嚴實實。
京中誰人,沒聽說過九千歲殷若寒的兇名?
我如同待宰的羔羊,害怕得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的流。
我不想變成亂葬崗裡被鬣狗啃食的白骨。
過了很久,那扇門開了。
然後,光透進來,很輕的腳步聲停在榻邊。
那人像是對此習以為常,看見床上的我,不耐煩的「嘖」了聲。
下一刻,他松開我身上的束縛,解下我蒙眼的白綾。
動作並不溫柔。
我淚眼朦朧地抬頭,卻忽然怔住。
那副秾麗的眉眼,並不陌生。
那人微微低頭,目光亦是頓住。
我顫著聲音喚:「阿恕哥哥——」
很難形容殷若寒那一瞬間的神情。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就走,卻被我不知死活地扯住袖擺。
「阿恕哥哥!」
我急了,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哥哥!救、救我……我不想被九千歲殺掉——」
他的身形一滯,卻沒有回頭。
我以為他沒認出我,扯住脖頸上的小小玉璜,高高舉起。
那是他送我的生辰禮。
「殷恕哥哥,我是阿織,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天真地想,殷恕哥哥可能真的沒能認出我。八歲那年阿娘病逝,讓我帶著她繡了半生的璇璣圖,去投奔我上京城裡那個始亂終棄的爹。這一去,便再未回過江南。
算來,我與他有十餘年未見。
他沒有說話。
半晌。我聽見他嘶啞的嗓音。
「你認錯人了。」
他回眸,粗暴地將我的手拽下來。
「我名,殷若寒。」
我如遭雷擊,怔愣在原地。
怎麼……怎麼會。
殷恕哥哥是清風朗月一樣的書生。
怎麼會變成臭名昭著的九千歲殷若寒?
「殷恕!」
他驟然回身。
扯著我脖頸上墜著玉璜的紅繩,神情變得極為可怖。
「再敢叫這個名字。我掐死你。」
我張了張嘴,企圖在他冷漠的神情裡看出什麼破綻。
可是沒有。
眼前這個人,除了臉,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和我的殷恕哥哥相像。
可是,就在我以為自己真的認錯人的時候。
我發現。
那隻勒著我脖頸的手,在很輕地顫抖。
夢中畫面一轉。
那是我被送給殷若寒的第三年。
殷若寒不肯承認他是殷恕,不肯與我相認。
不肯告訴我過去發生了什麼。
也不肯……給我一個名分。
整個上京城皆知,九千歲隻是一時興起,收了個暖床的侍妾。
春日遲遲,我折了初開的桃花,興衝衝地和殷若寒獻寶。
卻聽見書房內,殷若寒隨意吩咐下屬。
「一個礙手礙腳的女人。隨便打發回去就好了。」
「司禮監,不養廢物。」
我呆呆地看著手中的桃花枝。
殷若寒,如同丟棄一個玩物、一個累贅那樣,不要我了。
可是我們那麼早就私定了終生,尚是黃發垂髫,便信誓旦旦約下白頭盟誓。
殷恕說過,會一輩子對我好的。
可是。可是。
我忍著眼淚想,殷恕的承諾,在殷若寒這裡,不算數。
8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蕭朔正掌燈看我,指尖劃過我眼下淚痕。
「哭得這樣厲害,做噩夢了?」
我隻是拂開他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睛。
那確實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貓在這裡躲了這些天的懶,該去幹活了。」
蕭朔捻了捻指腹,懶懶起身,回眸看我。
「今夜宮中的大宴,愛妃可要好好表現。」
「朕的掌印不知道被你那妹妹灌了什麼迷魂湯,魂不守舍的。」
他唔了聲,「就看愛妃,能不能將他的魂勾回來了。」
我與蕭朔,像極了一對昏君妖妃,姍姍來遲。
皇後目光不悅。
我佯裝不知,朝她笑笑,十足挑釁。
絲竹管弦之音靡靡,殷若寒在另一側自斟自飲。
唇若點朱,資質風流。
恍若唐宮夜話裡走出來的妖鬼。
可他的目光,卻那麼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落在一個人身上。
不敢逾越,不敢褻瀆。
我轉頭,看見了席間,依偎在嫡母身邊的宋錦月。
宋錦月最近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殷若寒求娶的消息一出,「宋織」便成了整個上京城最風光的女郎。
九千歲何曾這樣對一個人上過心。
從前看不上宋府門楣的貴女們紛紛巴結,哄得她飄飄欲仙。
她從前最恨我娘毀了她娘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卻又因不願頂著庶女的名頭出嫁,讓爹把我娘從一個露水情緣,連外室都算不上的女人,抬成了平妻。
得來全不費工夫。
宋錦月察覺到我的目光,挑釁回望,眸子裡是止不住的得意。
我想,殷若寒這輩子還真是個傻的,竟然規規矩矩,謹遵男女大防,不逾越雷池一步。
連姑娘家的臉都沒看到,就要風風光光娶回家。
到時候蓋頭一掀,恐怕就要釀成上京城裡的第一慘案了。
我輕輕嘆息了聲。
皇後不悅的目光看過來,開始發難。
「貴妃,大喜的日子,唉聲嘆氣,成何體統?!」
我猶豫著看了蕭朔一眼,似是徵詢。
蕭朔茫然回望我。
他摸不著頭腦,卻還是高深莫測地點了一下頭。
下一刻,我的眼淚就簌簌落下來了。
「大喜之日,本不該做此悲音。」
「隻是,隻是臣妾想求皇後姐姐一事!」
皇後冷眼看我,「但說無妨。」
我哭得梨花帶雨:「妹妹今日晨起時忽而害喜,原是……原是已有兩月身孕。」
餘光裡,蕭朔的手一抖,酒液險些灑出來。
他說得對。
想要的東西,得自己去爭。
「妹妹初來乍到,仰仗皇後姐姐關懷。姐姐宅心仁厚,待我又好。聽聞姐姐家中父兄常有傷損,故而精通醫理。妹妹能否請姐姐,為我看護這一胎?」
簫管凝滯,鴉雀無聲。
皇後無子,並不是秘密。
可這麼多年,宮中妃嫔的孩子,不是小產就是夭折,也竟一個都沒保下來。
……大概都是蕭朔弄死的。
我漫不經心地想。
畢竟,傀儡皇帝,還是越小越好控制。
皇後無子,對蕭朔來說,再好不過了。
但她是嫡母,可以抱走別人的孩子,養在膝下。
若是皇後有垂簾聽政之心,蕭朔難逃一劫。
皇後回過神。
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欣喜若狂。
「本宮為六宮之主,照顧妹妹,本就是分內之事。」
我滿臉天真,「那便有勞姐姐。」
添酒回燈,重開宴。
察覺到那一道目光,我平靜地轉頭,與殷若寒對視。
九枝燈上燭火煌煌,霎時間,將我的眉眼照的雪亮。
我舉杯遙敬,微微笑起來——
「掌印大人,好久不見。」
9
很難形容殷若寒那一瞬間的神情。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目光閃爍了下,忽而落在席間的宋錦月身上。
真真假假,一見便知。
殷若寒險些捏碎手中酒盞。
「掌印,為何不語?」
我晃了晃酒盞,笑著火上澆油。
「莫不是瞧不起本宮?」
殷若寒深吸了一口氣,起身時腳下有些踉跄。
「掌印醉了。」我若無其事地調笑。
他目光深寒,分明是不甘。
卻還是佯裝無事地舉起酒盞,與我遙遙相祝。
「敬……貴妃娘娘。」
我笑起來,仰頭欲飲,卻被緊張兮兮的皇後截住。
「妹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可飲酒!」
殷若寒的臉更冷。
「那本宮便以茶代酒。」
我看著他寒星似的眼睛。
笑意盈盈,一字一頓。
「敬掌印。」
……
看見我和殷若寒的互動,宋錦月有些不安。
她深吸了一口氣,端起酒盞,娉娉嫋嫋地行至殷若寒面前。
「掌印大人。」
宋錦月無不羞怯地開口,「阿織敬您。」
殷若寒盯著她看了半晌,忽而抬手。
沒有人看清他袖中那把匕首是怎樣出鞘的。
隻看見一道清光閃過,宋錦月掩面的白紗打著轉,飄落在地。
宋錦月惶恐地睜大了眼,「掌、掌——」
她沒能說出剩下來的話。
因為下一刻,殷若寒用匕首的尖刃,挑起了她的下巴。
那柄匕首我認得,寒鐵制成,鋒銳無比。
如今正抵在宋錦月的尖俏的下巴上,隱隱見血。
「魚目混珠。」
殷若寒目光冰冷:「你並非我的妻子。」
席中眾人紛紛投來訝異的目光。
宋錦月羞憤欲死,慌亂道:「怎、怎會……三茶六禮,三媒六聘,整個上京城都知道,我是你將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哽咽著,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
美人垂淚,我見猶憐。
隻可惜,她遇見的是殷若寒。
薄情狠辣,翻臉無情。
殷若寒眉尖微挑,竟是微微笑了。
「我十裡紅妝迎進門的妻子,是宋織。」
「可……」
下一刻,他手上猛然用力,刃尖轉換方向。
宋錦月系在脖頸上的玉璜被挑落,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垂眼笑問:「你是麼?」
殷若寒怫然拂袖,「此人欺世盜名,並非宋織。」
「來人,將她押下去——」
一字一頓,卻令人不寒而慄。
「嚴刑伺候。」
10
好好一場歡宴,雞飛狗跳。
我借著更衣的名頭,在宮中轉了轉。
笙歌散盡,燈影闌珊。
身後,殷若寒不緊不慢地跟著。
我索性不和他兜圈子,回眸笑道:「掌印怎麼也出來了?」
殷若寒死死盯著我。
「那日,跪在坤寧宮前的是你?」
我點了一下頭。
他驀然紅了眼眶。
「對不起……對不起阿織……」
「我——」
他張了張嘴,嗓音啞了,「我不知道是你。」
「為什麼,會是你?」
我瞧著他,語氣近乎調笑。
「因為,我要當皇後。」
殷若寒的手驟然顫抖。
「你不要我了麼,阿織?」
我唇邊含笑,一點一點扯回被他攥緊的衣袖。
「我名宋錦月,乃當朝貴妃。」
「掌印,請自重。」
殷若寒沒說話。他像是真的傷了心。
隻是再抬眼時,悽惶無措之色蕩然無存。
他忽而極輕地笑了一聲。
「我們阿織,就這樣想當皇後麼?」
他貼在我頰邊,語調如同蠱惑。
「光靠阿織自己,恐怕不行。」
我盈盈回望,明知故問。
「請掌印指教。」
殷若寒也笑了,像條豔麗的毒蛇。
「想當皇後,娘娘,該來求我才是。」
下一刻,他半跪在我身前,虔誠地抵著我織著鸞鳥的袖擺。
「你要對付謝皇後,而我替天子牽制謝家朝中的勢力,我們的敵人是一樣的。」
「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好的同謀。」
「選我吧,娘娘。」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