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要恨我。」他念著,「忘了這意外吧。」
他又念起了抹除記憶的訣兒。
這一次,我沒有掙扎,沒有歇斯底裡,我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清澈見底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
我安靜地望著他。
手臂鑽心蝕骨地疼著,腦海裡的記憶逐漸渾濁,雙重刺激下,我無意識地用完好的那隻手,撫上了斷臂上那塊疤。
「偽」。
去偽存真,明辨虛實。
去偽存真,明辨虛實。
去偽存真,明辨虛實。
……
記憶渾濁著,慢慢停滯了,我腦子越來越清醒,沒有忘記這一次的經歷。
相反,我想起了那些被迫遺忘的片段,關於小蛟龍,關於老道,關於……我原本絕世無雙的天賦靈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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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諷刺。
謝長瀛總是抹除我的記憶,卻沒想到,他自己的記憶也是被人篡改過的。
我們都以為,當初害他謝家滿門被滅的,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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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是。
其實,是當年下山歷練的柳清婳得了謝家的幫助,給了他們一樣寶物作謝禮,那是她在秘境中撿來的,以為沒用,就隨手送給了謝家。
她沒想到,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東西,被魔修奉為至寶,給謝家引來了滔天大禍。
魔修殘忍嗜血,一夜間將謝家數百人口屠戮殆盡,那時正是中秋,我的生辰,謝長瀛在外面為我買糕點,僥幸躲過一劫。
楚家冒著滅門的風險,把謝長瀛藏了起來,還是被魔修找到地方,差點將他殺了,偌大的莊子血染了荷塘。
那時的我還是一個養在深閨裡的嬌嬌貴女,沒見過血腥,聽到消息又怕又擔心,卻還是鼓足了勇氣,瞞著家人連夜趕過去,從屍山血海裡把昏迷的謝長瀛挖了出來,挨家挨戶去找大夫。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大夫束手無策,這是魔修造成的傷,民間大夫治不好。
然後我遇到了柳清婳一行人,我跪在地上求他們相救。
仙人高傲,本不想理會凡人的瑣事。
直到我父親姍姍來遲找到了我,獻出楚家的傳家寶,他們終於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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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小箱子,楚家歷代,從沒人打得開,隻知道很珍貴,輕易不敢露出來。
柳清婳那一行人,挨個試了一遍,依舊無人能打開箱子。不過,他們修仙之人,能感受到上面濃鬱磅礴的靈氣,知道東西貴重,終於答應了救下謝長瀛。
在救治的過程中,柳清婳得知了原委,才發現這場禍是她惹來的,因為心虛愧疚,她答應帶謝長瀛上青雲宗泡仙池,為他徹底祛除傷口殘存的魔氣。
我跟著一起去了,與父親約定好,等謝長瀛傷痊愈帶他一起下山。
沒人想到,這一去,竟是永別。
謝長瀛傷快好全時,青雲宗的人發現了他過人的天賦,決定把他留下,給柳清婳當開山弟子。
接著,他們又意外測出了我萬年難得一遇的純淨冰靈根。
柳清婳就是變異冰靈根,她的資質在同齡人算是上乘了,隻是比起我,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掌門和藹地說要收我為關門弟子,一轉頭,打暈了我,將我的靈根挖出來,換給了他的侄女,柳清婳。
從此,柳清婳從一個修為平平的青雲宗弟子,變成了修仙界萬年難遇的天才,修行順風順水,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長老,成為眾人欽慕的清婳仙子。
而她的弟子謝長瀛,也是世間少有的天才,兩個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那樣般配,隻可惜是師徒。
而我,被扣留在了青雲宗。
楚家的傳家寶成了青雲宗的至寶,我的靈根成了柳清婳的,我自出生起手上就戴著的一對镯子,也被薅下來一隻給了柳清婳。
扣留我的原因很簡單,表面上說退婚不是正道所為,實際上,他們認為我寶物那麼多,身上必定有大機緣,留下我,隻為方便日後搶佔我的機緣。
這一段,我和謝長瀛都被抹除了記憶,被柳清婳和掌門誤導,以為是我父親害死了他全家,以為是柳清婳正義之舉救下了他,還收他為徒,幫他對付魔修報仇雪恨。
他對柳清婳滿心感激,日漸愛慕。
可笑……
當年害他滿門被滅的不是我父親,而是她。
當年從屍山火海裡救他出來的不是她,而是我。
可笑……
他說我東施效顰。
可柳清婳那隻镯子,本來就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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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還是謝長瀛的寢殿。
我爬起來,看看自己完好無損的左手,摩挲著袖間那隻玉镯,四處找了找,在思過崖下找到了謝長瀛。
飛撲進他懷裡,我眼神晶亮撒嬌:「長瀛哥哥,你怎麼在這裡?我找了你半天。」
謝長瀛愣怔,這一次並沒有糾正我的稱呼,把我拉開,垂眸盯著冰冷的地板,「做了錯事,自然要思過。」
我搬了塊石頭在他身邊坐下,捧著腦袋望著他,仿佛怎麼看也看不夠,天真地說:「那我在這裡陪你。」
謝長瀛目光復雜看著我,「不必,你回去吧。」
我磨了半天,他沒答應,隻好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
一轉身,眼裡熱切的目光轉冷,我勾起嘲諷的笑。
這是發瘋砍了我的手,愧疚來面壁了吧?
切,裝模作樣。
我再次下意識摩挲手裡的玉。
這一次,我沒有被清除記憶,卻裝作什麼都忘記的樣子,因為我要迷惑他放松警惕,等一個機會,給他致命一擊。
我什麼也沒有了,如今隻想讓謝長瀛也不好過。
我開始假裝期待婚事,也認真地準備起來,纏著謝長瀛去挑嫁妝,試喜服,布置場地。
我還想回離國一趟,即使親人都不在了,我也想去舊宅看看,於是問謝長瀛:「你還記得我們的庚帖嗎?」
他答不上來。
我輕笑,「我們去把它取來吧?」
謝長瀛神色有些不自然,不過也沒拒絕,我隨他回了離國,又是一年深秋了,漫山的紅葉葳蕤延綿,人們為中秋做準備,月餅香甜的氣味飄散在空中。
找到楚相府的舊址,一片荒涼,斷壁殘垣,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我勾勾謝長瀛的手,他僵硬地避開,我假裝失落,小聲問他:「長瀛哥哥,你可以,再替我買一次月餅嗎?」
他應了,轉身離開。
我向四處的鄰裡打聽,推測出了全貌。
楚家,也被人滅了滿門,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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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謝長瀛離開不久,魔修到底還是找上了楚家,那時謝長瀛正好在附近歷練,他也到底還是記恨我父親害了謝家,所以旁人一勸說,說魔修勢大暫時不宜硬碰硬,他就真的無動於衷。
我跌跌撞撞找到了小時候父母親推著我玩兒的秋千架,坐在上面,一個人,安靜地蕩了很久。
謝長瀛回來時,我容色並無異常,揚起笑臉迎向他,迫不及待拆開月餅啃了一口,鼻頭微皺,有些嫌棄:
「沒有以前好吃了。」
謝長瀛眼簾微垂,他解釋:「以前你喜歡的那家,早就倒閉了,這是附近買的。」
我滿臉遺憾,去皇宮取了庚帖,好像轉眼就把離國忘在了腦後,期盼地等待著成親之日。
那天很快就到來,我換上大紅的喜服,失神地望著銅鏡裡的美人。
總感覺她不該是這樣的,憂愁、悲傷、怨毒、卑弱……
「好了嗎?磨磨唧唧的!」
侍女不耐煩地催促我,她們或多或少,都有些嫉恨我,嫁給了她們連肖想都不敢的仙君。
我緊緊捏著玉镯,起身:「走吧。」
出了門,謝長瀛也是一身紅衣,難得地有了幾分妖冶綺麗。
濃墨重彩的顏色,詭異地很適合他。
我們按照離國的風俗拜堂成親,人散去後,空曠的大殿紅綢隨風翻飛。
我倒了杯合卺酒端給他,謝長瀛沒有接,鳳眸深深,滿眼掙扎看著我,「沒想到,到頭來與我成婚的還是你。」
他不接,我停在原地,進退尷尬。
謝長瀛手執長劍,聲音低沉:「楚輕鸞,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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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狀態,像極了那天發瘋時的前兆。
我警惕地後退好幾步。
他手中的長劍也橫過來擋住了他,劍靈青霜滿眼失望:
「主上,當初在劍冢我一眼就選擇了你,是因為你身上有浩然正氣,我希望你能帶著我滌蕩世間邪魔,匡扶正義,而不是……」
她頓了會兒,語氣忽地激動起來:「而不是看你愛一個虛偽的女人愛到要死要活,和你一起欺負好好一個小姑娘家!」
謝長瀛眸色又逐漸變紅,宛如猩紅妖異的血色,覆蓋在寒潭上,他顯然生氣了,一抬手,洶湧的靈力將長劍控制住。
他向來討厭別人詆毀他的師尊。
他的修為在此界已經是登峰造極,青霜劍又是他的本命劍,無法忤逆攻擊他。
謝長瀛毫不留情,將青霜劍靈抹殺。
本命劍損傷,他也受牽連,吐出了一口血,然後提著黯然失色的長劍,不帶猶豫地刺穿了我的心口。
他赤紅的眼眸裡盡是瘋狂陰鸷,撩起我耳邊的碎發,手裡長劍又刺入了幾分,凝著我說:
「楚輕鸞,對不起。」
「魂燈昭示,她在上界遇到了危險,我想快一點去找她。」
他想殺妻證道,盡快飛升,去追隨他的白月光。
我盈著淚光,望著他,震驚又不甘,虛弱地問:
「長瀛哥哥,你愛過我嗎?」
謝長瀛垂眸不答。
「長瀛哥哥,我真的好喜歡你呀……」我伸手,似是想咽氣前觸碰到他。
手堪堪停在他長睫前,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突然毫不猶豫往地上摔了一隻玉镯。
镯子碎開,化成縷縷輕煙,消散進他的皮膚裡。
我一把將他推開,變臉如翻書,惡狠狠瞪著他,嘲諷地輕笑,「謝長瀛,你真可悲。」
謝長瀛的紅衣在狂風裡獵獵旋舞,眸光復雜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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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錯愕地看著我。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說,甚至不明白我為什麼這個反應,這和他想象中不一樣,男人連眸底的赤紅都亂了幾分。
謝長瀛好像第一次認識我一樣。
我咬牙親手抽出心口的長劍,還好我剛剛躲閃,它偏了幾分,我不至於當場斃命,但血流了滿地,我的頭也越來越沉重。
那段我和他共同被抹除的記憶,我試過了,被人下了禁言咒,我沒法告訴任何人。
但是熟透的果子,早晚會掉下來。這因果屬於他,他早晚會知道一切的。
我不想知道他得知真相後的反應,我隻想讓他生不如死。
「這镯子,你說她也有一隻。」
「她的那隻,原本也是我的。我出生時,兩隻手便一左一右戴著白镯子,它們隨我長大而變化,我一直都取不下來,也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後來,掌門看中了我右手那隻镯子,取不下來,便斷了我的手,再接骨重生。他把镯子送給了柳清婳。」然後讓我忘掉。
「我這段時日,總是做噩夢,某一天半夜驚醒,我頓悟了這兩隻镯子是什麼。」
「她搶走的那一隻,叫作『枯木逢春』,能治愈世間一切疾病,常年戴著甚至能溫養神魂。」
「而留在我手裡這一隻,他們當時沒看出特別來,所以沒搶走,好巧啊,被你一劍砍手,我倒是把它取下來了。」
謝長瀛的紅衣在狂風裡獵獵旋舞,眸光復雜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