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8
人群散去,我還在原地,謝長瀛終於注意到了我,看到我手裡的鱗片,他臉色微變:
「你都知道了?」
我下意識退後,縮了一下手,把龍鱗掩進袖子裡,裝傻充愣:「你說什麼?」
他凝著我的眼睛,上前一步攥住我手:「別裝了,你向來不太會撒謊。」
他微涼的指抵在我額頭上,開始念訣:「知道太多對你來說沒好處,都忘掉吧。」
我瞬間心慌。
柳清婳吞了妖丹才渡劫飛升,不是靠自己的天賦和努力,這事到底不太光彩,他怕我說出去,竟然想抹除我的記憶。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出這是抹除記憶的訣。
我拼命掙扎,對他沒有絲毫影響,眼淚止不住地滾落,目光冰冷厭惡盯著他:
「謝長瀛,你真惡心。」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到你,喜歡上你這種人。」
眼淚滾落,滑進他指間,他好像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忪。
我拿出袖間的匕首毫不猶豫刺進他心口,當然對他造不成太大傷害,隻是讓他松開了對我的鉗制,我對付不了他,當機立斷逃跑。
腳下生疼,我一直跑,一直跑,摔在地上才停下來,一抬頭,四面密林深深。
腦海裡最近記憶正在慢慢模糊,我無措地抱著頭,哭著對自己說:「不要,不要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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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
凡人確實如蝼蟻,連記憶都要被支配。
匕首掉出來,看到這被迫交換來的匕首,我目光一狠,握著它,在記憶迅速消失的同時,咬牙穩穩地在自己手臂上刻了一個字。
「偽」。
去偽存真,明辨虛實。
若一葉障目,泰山不見,不如閉上眼睛,用心去看。
疼到昏厥前,我失焦地捂著心口。
我的心說,它恨謝長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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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病了。
我總是遺忘一些東西,比如這次,又想不起來自己手臂上為什麼會受了傷,血肉模糊,掌心握著一塊鋒利的鱗片,割得手上滿是鮮血。
我一低頭,掌心那塊鱗片化成了一朵桐花。
我頓住了。
又是桐花。
總是桐花。
每當我遇到危險,總是有人救我,那些人死後,在沒外人看到的時候,就會化作永不凋謝的潔白桐花。
我不敢告訴任何人,用精致的匣子把這些桐花收好,滿滿一匣子,漂亮清雅。
讓我時常感覺自己是個天煞孤星,總是害死別人,又時常感覺這或許是上蒼在護佑我,我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
夜深人靜時,我總是做噩夢,夢醒了,周圍隻有濃重的黑暗和孤寂,我便抱著那裝滿桐花的匣子,細嗅著花香,安穩入睡。
手臂上的傷好後留了疤,可能是刺傷的武器特別,不管用什麼膏藥都無法祛疤。
我摸著上面的起伏,看著,總感覺它像一個字。
離國的文字——「偽」。
我始終沒想通這代表著什麼。
聽說謝長瀛的師尊清婳長老飛升了,她真厲害。
謝長瀛自那以後,瘋了一樣修煉,不是在閉關就是在歷練,修為噌噌噌上漲,在修仙界越加聲名遠揚,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人向我提起他的近況。
很奇怪,如今的我聽到關於他的事,莫名地不耐煩,這麼久了沒有見到他,也絲毫不想念。
現在想起來了,我便輾轉反側,忍不住想一件心事。
謝長瀛難得出關的時候,我睡了個好覺,也想通了。
我踏進他的寢殿,抬眸,目光清亮:
「謝長瀛,我們退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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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麼努力修煉,想必也是為了早日飛升去見他的白月光。
他們的事情,我不想摻和了。
凡人本就壽命短暫,延壽丹效果也有限,我剩下的時日不多,與其留在青雲山看他們的情情愛愛,糾葛反復。
不如帶著我那一匣子桐花,去山外,看月照千裡,扶光升騰,看一片雲,一縷煙,一葉舟。
與謝長瀛待在一處,我總是難受煩躁。
他揉著眉心,有些疲憊,語氣卻堅決:
「不,我們下個月就完婚。」
給我驚到了,太過突然,「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們本來就是未婚夫妻,年少定的姻緣,不是嗎?」謝長瀛直直望著我。
「我不願意,憑什麼你想拖著我就拖著我,如今又想完婚就完婚?」我聲音不自覺上揚。
我好像不僅病了,性格還變了,之前那個自卑怯弱的姑娘,膽子莫名大了起來。
然而謝長瀛根本不管我如何拒絕,一意孤行。
我想直接離開青雲宗,被宗門弟子攔住了,掌門親自來遊說我的,苦口婆心地向我解釋:
「這事,是我施壓逼他的。他的心思,我這個做長輩的,也能察覺幾分,我想讓你和他成親,這樣他以後肯定能收收心。」
他說得隱晦,接著,猶豫著透露給我:「長瀛,他怕是有了心魔,這般天賦卓絕的弟子,我們肯定不希望他夭折在此,也希望你能理解,幫他慢慢走出心結。」
我聽著他冠冕堂皇的話,第一次感到所謂的仙門也如此面目可憎。
就因為我是凡人,所以他們想禁足就禁足,想利用就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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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瀛好像真的被掌門說動了,當真認真準備起婚事來。
他不再頻繁閉關歷練,而是留在宗內陪我,給我送各種有趣的小玩意兒,還親自去給我尋了護身的靈器,不用靈力催動也可以用,可以瞬息間載我到萬裡之外。
我捏著那艘小靈舟,卻沒有高興,而是心酸想哭。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噩夢,夢到自己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走,腳都磨破變形了,翻越幾座大山隻為去見一見謝長瀛。
對我來說那樣鮮血淋漓的距離,原來他一艘小小的靈舟就能搞定。
謝長瀛推門進來的時候,身後的天光爭前恐後湧進來。
他逆著光,錯愕站著。
「你怎麼哭了?」他問。
我噩夢驚厥跌在地上,從半夜枯坐到現在,眼睛都哭腫了,聞言,反應了半晌,才慢吞吞伸手,拽住他的袍擺,低聲哀求:
「謝長瀛,你放我走吧,好不好?」
我待在這裡的每一時,每一刻,看到他的每一瞬,每一眼,都不開心。
一直,一直,不開心。
記得好久以前是誰跟我說過來著:
「小姑娘,凡是讓你傷心、疲憊、彷徨、掉眼淚的,不必執著,且泰然棄之、舍之、避之、及早離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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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瀛敷衍地哄我,並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厭惡看到他,於是也開始躲著他,像他以前躲著我那樣。
直到掌門憂心忡忡地來找我,說謝長瀛心魔又發作了,給了我一顆丹藥,讓我去喂他服下。
我抗拒:「仙人們如此厲害,為什麼要派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前去?」
掌門又冠冕堂皇講了許多大道理,但他忽悠不了我,我聽明白了,入魔邊緣的謝長瀛實力太過強悍,他們都不想冒這個險去靠近他。
於是又是我這個不值一提的凡人,他們想犧牲就犧牲。
我不肯,他就拿離國威脅我:「楚姑娘,王朝興衰覆滅,也不過一息之間的事。」
萬千百姓的性命,在他們嘴裡也如此不值一提。
我想起離國的楓葉,深秋的時候,大片大片的紅,男女老少遊玩其間,那麼安逸踏實。
想著,便又有些心酸。
「好。」我說。
我走進謝長瀛的寢殿深處,酒壺碎了滿地,他拎著一壺酒,看著,還蠻正常的。
這個時候看著正常,反而顯得詭異。
我還沒說話,他瞥見我,一皺眉,「我給你送的那些衣裳首飾,你為什麼從來不碰?」
我停住,看著自己身上環佩叮當,彩衣煙帛,繁麗鮮妍。
我扯了扯嘴角:「白衣玉飾,你送的那些,都是你師尊慣常的打扮吧?」
可笑,他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謝長瀛直勾勾盯著我,眸如深潭,忽然施了個法,我身上的衣服換成了白衣配青玉,他看了半晌,眼神漸漸怨恨起來:
「你怎麼一點也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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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要像她?」
「我楚輕鸞,曾經也是父母兄姊們捧在掌心的寵兒,無論我再如何不得你喜歡,再如何弱小不值一提,我也是獨一無二的我。」
我冷冷看著他,手裡捏著那枚丹藥,隻想盡快扔進他嘴裡然後遠離這討厭的人和地方。
謝長瀛狀態終於顯出幾分不對勁,他沒有惱怒,恍惚地說:「是啊,你怎麼能像她呢?她那般的人,你怎麼像得了她呢?」
他一招手,我被迫踉跄著往前,被掐住了脖頸。
謝長瀛眸色逐漸變紅,「你打扮得再像她,也不過是東施效顰而已。她要是知道被人拙劣地模仿,會不高興的。」
他手上逐漸用力。
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他是真心想掐死我。
我身上又換回了原本的裝束,無意識掰著他的手,露出手腕上一隻白色的镯子,渾身都被術法換了裝扮,唯獨這隻镯子一直都在。
他放開我,厭惡地拽起我那隻手,「這镯子,師尊也有一隻……」
他的眸子赤色彌漫,眼底猩紅陰鸷,「你也配東施效顰?」
沉默了片刻,突然祭出長劍砍斷了我那隻手。
我呆住了。
血灑了滿地,我才意識到疼,啞著聲音失神地看著自己的斷臂。
「記好你自己的身份楚輕鸞。區區凡人,不過蝼蟻,別妄想和她相提並論。」
他隨手扔開我,踢開那隻斷手,撿起地上的酒壺繼續往嘴裡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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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太疼了。
我疼到渾身顫抖,卻沒有哭,向來卑微怯弱的人,不合時宜地生了莫名的傲氣,不願失態卑弱,睜著幹澀的眼睛盯著謝長瀛。
我找準機會把丹藥丟進了他酒裡。
沉默著撕開裙擺包扎傷口,疼得冷汗直冒,咬牙撐著,找了半天,撿起了那隻玉白的镯子,默默藏好。
一轉身,謝長瀛慢慢恢復了正常。
他看到我的斷手,意識到自己幹什麼了,臉色煞白,攔住了想要離開的我。
他小心拉起我那隻手臂,嘴裡念叨著:「不要緊,不要緊,可以治的。我有一枚丹藥,可生死人肉白骨,斷手而已,可以長回去的。」
我忍痛甩開他,冷冷注視他,「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好。」
謝長瀛再次拉起我的手,「乖,別賭氣了。」
他從儲物袋裡把那枚珍貴的丹藥拿出來,強迫我吃下去,斷臂重生的疼,比剛才還劇烈幾分。
我脫力地癱倒在他懷裡,疼到極點終究溢出了淚珠,和著冷汗將額前的碎發濡湿。與此同時,謝長瀛說:「阿鸞,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