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去那些不忍直視的痛楚,興許也會一並翻過去。
15
姐姐有孕八個多月的時候,宮裡出了一樁事。
安嫔在她的安胎藥裡投了毒,好在她隻喝了一口,便吐了,這才沒出大的紕漏。
皇上發了瘋,誰都沒見過他那副模樣,真的像是瘋了一樣。
他命一群太監拿著棍子生生打死了安嫔,就在御花園。
安嫔是太傅的女兒,之前有過一次身孕,可皇家祖訓,中宮無所出之前,嫔妃不可有孕。
這件事我隱隱有些印象,當時不少朝中大臣上疏要求安嫔落胎,安嫔跪在勤政殿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皇上賜了她落胎藥。
說是賜,其實就是幾個太監強硬地灌了下去。
自那以後,皇上再未去過安嫔的寢宮,其他嫔妃都乖乖侍寢後喝下避子藥,唯她違背宮規,皇上說她不安分。
卻不承想,她竟然記恨至今,竟給姐姐投毒。
安嫔的死在宮中並未激起水花,任是誰都知道,姐姐是皇上的心頭肉。
就說椒房殿,姐姐入宮前,椒房殿就是歷代皇後的寢宮,原本隻有一座宮殿,姐姐入宮後,為了彰顯對姐姐的寵愛,皇上將原本的椒房殿砸了重建,建了臨春、結綺、望仙三座瓊樓仙閣,成了新的椒房殿。
不僅如此,所有的欄杆護檻,皆用華貴的沉香木和檀香木,風吹過,整個皇宮都散發著這種香氣。
這幾年,皇上為了權衡前朝,也陸陸續續迎了幾個女子入宮,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根本不想寵愛這些女人,好一點的,一個月能去一次,其餘的,興許幾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他整日宿在椒房殿,姐姐趕都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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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嫔死Ṱù²後,皇上遷怒了她的父親,革去太傅之職,讓其告老還鄉。
季言州回來說,皇上愛你姐姐,愛得有些瘋魔。
16
自出了安嫔的事後,皇上便不信任宮中任何人,莫說是她,就是我也有些後怕。
我讓阿喬入宮,負責姐姐的日常飲食。
阿喬喜歡姐姐,伺候得無比盡心,但凡是姐姐入口的東西,她自己都要反復嘗試,每一塊點心都要自己嘗一點,生怕姐姐誤食了毒物。
如此過了幾日,她又聽說有些毒隻對產婦有害,便去尋了自小幫我看病的大夫日日進宮,那大夫也怕出差錯,便給了她一隻有孕的病貓。
一個多月下來,那病貓被喂得珠圓玉潤,整個身子都胖了兩圈。
臨盆在即時,宮中越發忙亂,阿喬寸步不離地守著姐姐,太醫們隨時待命宮中,穩婆請了幾十個,皇上連朝都不上了。
「阿苧,這些日子,你別出宮了,就待在椒房殿,朕會親自告訴季言州。」
皇上在椒房殿來回不停地踱著步子,滿臉寫滿了焦躁,有時他走著走著,會突然問我:
「阿苧,你知道,女人生產十分兇險嗎?朕很害怕,朕不是非得要個孩子的,朕有皇後就夠了。」
我笑他胡說:「你是皇上,她是皇後,你們不能沒有孩子。」
他又失神地看向熟睡的姐姐,滿眼不舍:「是啊,不能沒有孩子,她是皇後啊。」
如季言州所說,皇上愛姐姐愛得有些瘋魔,明明是姐姐生子,他卻比姐姐更緊張,有時,他隻坐在床邊看一會姐姐,便會莫名紅了眼圈。
那模樣,好像下一刻就會失去她一般。
我覺得好笑又感動。
愛一個人,大概就是這樣患得患失的。
姐姐是幸運的,她得到了這個世界上最難得到的帝王心。
我留在了宮中,季言州沒有理由不答應,隻是給皇上提出條件,需得每日在椒房殿外與我見一面。
這時候,皇上沒有什麼不答應的,他甚至許諾季言州,隻要姐姐誕下龍子,季言州可隨時帶我離京。
臨近生產的幾天,姐姐情緒越來越差,她整個人都恹恹的,她變得不愛說話,就算面對我,也鮮少說幾句話。
阿喬忙得不得了,我有時想同她說幾句話,她都不得空,她要為姐姐試吃食,準備物什。
對待姐姐,她親力親為,盡心得不得了。
姐姐見紅的那日,是春日的一個暖陽天。
椒房殿內被一屋子穩婆圍得水泄不通,太醫們則聚集在外殿防備突發情況。
姐姐隻留下阿喬,我便陪著皇上候在殿外。
皇上握著拳頭一直在來回踱步,他很緊張,一會扶額,一會雙手合十地祈福,我想安撫他兩句,可他根本聽不見我的話,隻自顧自地念經。
透過菱花格窗,我看到椒房殿外甬道上的季言州,見我看向他,他衝我笑了笑,示意我別害怕,一切都會好的。
莫名地,我也安心了不少。
時間一點點流逝,殿內一直沒有動靜傳來,唯有穩婆一盆一盆地換著水,從早上,到午後,最後月上枝頭。
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夜空,皇上猛地轉身直直盯著椒房殿,我以為他會欣喜若狂,可他沒有。
他險些有些站不穩。
一整日,他都在來回踱步,可從嬰兒啼哭聲傳來,他開始一動不動。
沒一會穩婆笑嘻嘻地抱著孩子出來,所有人都跪地恭賀:「恭喜皇上,喜得皇子。」
皇子,我笑出來,是個皇子。
一刻鍾,太醫慌張地跑出去,重重跪在地上,渾身都在抖:「皇……皇上……皇後娘娘大出血了……怕是……不行了……」
還不等我做出反應,皇上便發瘋般衝進內殿,這一次,無人敢攔他,也沒人攔得住他。
從頭到尾,他都不曾看過孩子,他一直在等,等姐姐平安的消息傳出來,可惜,他沒等到。
我從穩婆手中接過小皇子,快步往內殿走去,昏暗的內殿,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血腥之氣,床邊一盆盆的血水被穩婆帶出,姐姐身上的錦被已經被血染透了。
隻有阿喬一直守在床邊,她死死咬著唇不讓眼淚落下,仍舊不放棄地墊著棉布,不過是剛剛放下,那棉布便被血染透,可她始終不死心,一直在勸姐姐沒事的。
姐姐微微睜著眼,衝阿喬勉強笑了笑:「算……算了……」
皇上站在離床榻一尺的位置遲遲不敢上前,姐姐艱難地轉過頭看他,從前明豔的面容此刻隻剩下灰敗。
兩個人相對無言,許久不曾說話,我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可他垂在一側的手一直在抖。
「阿苧……離京吧,替我去看看……京城外的樣子……」
17
姐姐死了。
哪怕阿喬到最後一刻都在努力,她還是死了。
姐姐死後,皇上將自己關在椒房殿,不見任何人,日日守著姐姐的屍體。
阿喬回到我身邊,可她不愛吃了,也不愛笑了,經常盯著一處發呆。
皇後逝去、皇上罷朝,朝臣日日跪在椒房殿外,季言州忙得很,他沒空守在我身邊,我隻痛哭了一場便收拾東西帶著阿喬入了宮,我擔心小皇子,眼下皇上無心照看,宮中嫔妃眾多,我怕他出事。
我沒照看過孩子,忙得手忙腳亂,倒是阿喬,就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有條不紊地照顧小皇子,夜裡她就睡在小皇子身旁,好幾次,我聽到她壓抑的哭泣聲。
阿喬原本是姐姐的婢女,從小陪著姐姐長大,姐姐入宮時擔心我,才將她留給我,我知道她與姐姐感情深厚更甚於我。
又十天後,有朝臣為求皇上上朝,撞死在椒房殿外,可皇上不管不顧,門都沒開,此事越演越烈,不少朝臣在家中交代了後事,準備死諫。
甚至有從前看不上我的朝臣求到我面前。
姐姐死後半月,我抱著小皇子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外跪滿了朝臣,體力不支的半歪在地上,季言州一直守在殿外,時不時給朝臣們發些吃食,避免有人真的餓死在殿外。
遠遠看到我,季言州目露疲憊,眼光卻不曾移開,算起來,我們也有十幾天不曾見過了。
我仰頭看向輝煌巍峨的椒房殿,姐姐入宮的那年,碧樹掩映重樓,繁花點綴宮燈,是盛寵。她去的時候,白雲蒼狗,梧桐疏枝,是悽涼。
18
懷中的小皇子突然啼哭出聲,聲音洪亮,所有老臣回過頭,自覺地挪出一條通往殿門的路。
我擦掉滑落的淚,徑直推開了殿門,殿內寂靜無聲,仍舊是姐姐死去那日的模樣,滿地狼藉,錦被上的血早就幹涸,發出濃重的血腥味。
蕭奕承坐在地上靠在床邊,臉上長滿胡茬,整個人瘦了幾圈,兩眼空洞地看著一處,我站在眼前,他眼皮都未曾翻一下。
我又看向床上,姐姐的身體早就腐爛,我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淚流滿面,懷中的小皇子一直在哭。
許久之後,蕭奕承嘶啞著聲音開口:「阿苧,朕很嫉妒你,臨死她都記掛讓你離京,朕等了那麼久,卻沒等到她一句話。
「朕知道,她不快樂,她對你心中有愧,日日擔憂你,身子虧損,生孩子兇險,可迫於前朝後宮,她還要是想法子有孕,朕不想要孩子的,朕與皇後,是從小到大的情誼,這世上,沒有人比她對朕更重要……
「阿苧,她既然希望你走,你便走吧,替她去看一看吧。阿苧,你們都走了,以後這京城便隻有朕自己了……朕……再也沒有親人了……」
小皇子一直在哭,撕心裂肺,可蕭奕承不曾看他一眼,就好像這偌大的宮殿不曾有這個孩子。
「請皇上上朝!」
「請皇上上朝!」
……
殿外傳來老臣們以頭搶地的聲音,蕭奕承苦澀地笑了笑,他轉過身,抬手撫了撫姐姐幹枯的臉,做最後的告別。
「芙兒,自入宮後,你再也不曾叫過我的名字,你是恨我的吧,恨我沒有保護好你爹娘,恨我沒保護好阿苧,恨我迎了一個又一個嫔妃入宮,至死,你都不願意同我說一句話。
「芙兒……芙兒,若有來世……你還願意嫁我嗎?」
蕭奕承扶著床榻跌跌撞撞起身,慢慢從我身旁走過。
他站在房門處,仰頭看著天,聲音冰冷,又恢復了往日帝王的威儀:「傳朕令,冊封蕭璟一為皇太子,即刻搬去東宮,後宮所有嫔妃搬去避暑山莊,無詔不得入京。」
「阿苧,我此生願望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十二歲的姐姐站在桂花樹下明豔如花,那一年,她還不知道,她要入宮為後,要與無數個女人共享她愛的男人。
到死,她都不曾實現此生的願望。
19
蕭璟一有了專門的乳娘照看,季言州接我回季府。
阿喬一步三回頭看著尚在襁褓的小皇子,好幾次忍不住掩面痛哭,臨近宮門的時候,她突然撲通一聲跪下,紅著眼看我。
「小姐,我不想走。」
我看著她,心裡不舍,小聲哄她:「你不是一直想離京嗎?京城外有許多吃食,每到一個地方,你都可以嘗一嘗,夫君有很多銀子,可以養我們一輩子……」
阿喬邊哭邊笑,抽抽搭搭抱住我的腿:「小姐……我爹娘死得早,我小的時候差點餓死在街頭,是娘娘看我可憐帶我回府,她讓我吃得飽穿得暖教我識字,給我一個家,如今,她去了,隻留下一個孩子,我不忍心……我真的不忍心……季大人待小姐好,定會好好照顧小姐,對不起小姐。」
阿喬雙手合在額頭,鄭重地朝我磕了三個頭,頭也不回地朝東宮跑去。
我盯著她的背影,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季言州輕輕抱住我。
我閉上眼睛,人生,就是這麼一次次失去吧。
20
半個月後,我與季言州坐上了出城的馬車。
初春時光,風景舒和,城外柳樹濃密,護城河水波漣漣,錦鯉遊弋,我下轎觀賞,呼吸著城外的空氣,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放松。
我終於出了京城,這個壓抑了我半生的地方,我終於要離開了。
身後傳來車輪聲轆轆,數輛宮中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有華服女子陸陸續續下車,她們都是蕭奕承遣走的嫔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