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殿下確定嗎?”沐元瑜慎重地追問了一句,“我不是不信任殿下,但我要說的事,跟這個關節十分要緊。”
朱謹深點頭:“確定。他有來跟我問安。”
既然都有搭過話,那這個記憶就可靠得多了——因為隨後的兩年裡,朱謹深都被關著,再沒有參加過賜宴,不可能是記混了,他最近的一次關於賜宴的印象,就是那次。
“剛才梅小公子最後時說的那一番話,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沐元瑜完整復述了一下,然後道:“那句‘五妹妹’聽不懂的話,是暹羅語。”
朱謹深眉頭一動,坐直了身子。
他雖然醉著也記得,但他聽說是梅小公子娘親的家鄉話,下意識隻當是哪裡的方言,就沒有往心裡去。
十裡不同音,百裡不同俗,聽不懂的話多了,這實在不是一件稀奇事。
但他沒想到這所謂的家鄉不是十裡,也不是百裡,而是著落到了千裡萬裡之外。
結合沐元瑜最起初問他的那個問題,他不用再一句句和她商量核對,已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殿下,我隻是奇怪,以梅祭酒的身份,他倘若娶的是一個異國女子,錦衣衛怎會至今查不出他來?”
當年正旦的那件意外,看似以樂工被拿下作為了結尾,但這隻是明面上,暗地裡錦衣衛一定在不懈地追查,有資格參與賜宴的都是身份高崇的官員,留這麼一個疑點在朝堂中,皇帝怎麼可能安心。
朱謹深道:“他可能是庶出,生母或者去的很早,或者因為什麼原因不在京裡,也不為人所知。”
沐元瑜了悟,這猜測很合理,梅小公子的母親如是嫡妻,那一定有名有姓有來歷,即便早亡也不會逃過錦衣衛的耳目,隻有是妾,有名分的妾雖然也需要在衙門上檔,但其中可活絡之處就多得多了,而假使隻是個家中丫頭,那許多年前的舊事,人一旦沒了,就更不好查了。
“梅祭酒不是京城人,”朱謹深回憶著,“他的家鄉,似乎是在江南某個小城。”
江南是人文薈萃之地,梅祭酒從那裡讀文出身,看上去是件自然而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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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祭酒家的那個小兒子,能與人有了私情,而本身尚未定親,還能給驸馬家的五姑娘許諾,年紀應當介於十五到十七歲之間。”
再小再大不是不可能,隻是可能性要低得多。
“那麼他納這個妾,就至少是在十五六年前。”朱謹深的手指在桌面上點著,“梅祭酒今年大約是五十餘歲,倒推回去,就當是四十歲左右,那時候他還不在祭酒位子上。”
沐元瑜眼都不眨,聚精會神地聽著。
“但他當時的官職,也不會很低,我的印象裡,他做祭酒應當是有十年以上的年頭了,他總升不上去,李司業才會著急。也就是說,他大約最晚在四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升任了祭酒。”
跟納梅小公子的生母大約隔了五六年的時間差,這是合理的,如果那個妾真是細作,不會馬上就暴露,多少該隱瞞一陣,立穩腳跟後才好把梅祭酒拖下水。
“這樣的官運,是很不錯了。”
國子監祭酒是從中層官員轉向上層的一個重要踏板,如果順利,下一步就是轉為六部正堂官或者直入內閣,選為大學士。
這樣的官職盯著的人當然不少,不是普通熬資歷就可以熬上去的。不然,那日朝會上群臣也不會吵得那麼厲害,李司業也不至於要冒風險把自己賠進去。
也就是說,梅祭酒本身是有一些能力的,一個有出身、有能力、有運氣的官員爬到了這個關鍵節點的正四品官階之後,卻從此止步不前,可能是單純的時也命也,但也可能,是有別的什麼一點緣故。
“去查一查,梅祭酒在升任國子監主官以後,家中有沒有亡故過妾室——這個妾室活著的可能性應當是很小了,如果有,差不多就可以請他回來問一問了。”
沐元瑜聽出了他的話音:“殿下的意思是,更懷疑梅祭酒的妾室有問題,而不是梅祭酒本人?”
“他被女色所迷的可能性更大一點。”朱謹深表示了肯定,“他認得那個樂工,對他提出警告,可見他多少是知情者。而他能認得那個樂工,那個樂工,自然也認得他——這本身就是一樣把柄,他可能正是因為這樣,不敢出頭,在祭酒的位置上庸碌下來。”
沐元瑜懂了,假如梅祭酒有更大的圖謀,他應該不擇手段地往上升,或者就算他潛伏在國子監裡,打算利用監生做什麼,那也應當好好經營現有的資源,而不是給眾人留下一個“不行”的印象,以至於李司業敢越級搞他。
朱謹深從她的眼神裡看出她聯想到了什麼,笑了笑,卻道:“從李司業最後的結果看,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嗎?”
“不是。”他自問自答,“但他自己失敗的同時,卻也成功地把比他官職更高資歷也更深的梅祭酒拉下了馬。”
沐元瑜一個激靈。
她忽然意識到,現在倒回去看,這一對正副手到底誰搞誰,恐怕是個未知數。
跟前朝餘孽有牽掛的樂工混進宮就是兩年多前的事,當時低調處置了,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可能是當事者的梅祭酒不可能不知道。
他一定有打聽過後續,一定會害怕。
以至於,祭酒的位子都坐不安穩了。
李司業要把他搞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順勢而為之?
“殿下,”沐元瑜嘆服地吐了一口氣,“李司業是不是個聰明人,不一定。”
因為朱謹深覺得李司業蠢,但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在那日誤入進去,李司業的算計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殿下,一定是。”
都還沒有把人抓回來審,他隻憑有限的所知已經抽絲剝繭得差不多了,留給錦衣衛的唯一一件事,好像隻有抓人了。
☆、第129章
上報皇帝出動錦衣衛之前, 需要查證一下朱謹深提出的問題。
也就是梅祭酒這些年死沒死過小妾。
要查這個有點麻煩, 畢竟是他後院的家事, 但換個思路, 問一問梅小公子的生母是不是還活著就容易多了。
梅祭酒一家都已出京返鄉,他鄰居家的門房給了答案:“對, 他家小公子是庶出不錯,他親娘早沒了, 他是在大娘梅夫人膝下養大的,梅夫人生了兩個兒子,但是命不好,先後都病死了。梅小公子雖然是庶出,但是是老大人家的獨苗, 跟嫡出分毫不差的。”
這門房很大嘴巴,一小塊碎銀下去, 問一答十, 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來。
“問他生母模樣?我見過一回, 不過隻見著了個側臉,記不大清了,應該挺美貌吧, 不然梅老大人也不會納她。”
“什麼來歷?這可沒人記得了,梅老大人剛納這個小姨娘的時候, 還不住這裡呢,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別的什麼事都行?那你等我想想啊。”
門房很用心地想了一刻:“唉,還是沒什麼印象, 那小姨娘沒了快十年了,骨頭都爛完了,也不是什麼很有來頭的人物,還在的時候,家裡也太太平平的,沒聽說為她生過什麼事——你問怎麼死的?好像是病死吧,得的急病,搬到這裡沒多久,挺突然就沒了。”
“哦,對了!”門房想起了一點什麼,“這小姨娘活著的時候是個省事人,她死了以後,大約三四年前,倒反而為她鬧過一場。他家那小公子漸漸長大了,不知在家裡聽什麼人嚼了舌根,想起來追究自己的生母了,疑心梅夫人自己沒兒子,為著想養他,害死了他生母,悄悄地還打聽到我們家裡來了。我們主母聽了很生氣,覺得梅小公子有點沒良心,梅夫人是正房,養他是抬舉他,還需要害死他娘才能把他抱來?就去告訴給了梅夫人。”
“梅夫人沒怎麼反應,梅老大人知道了,卻是把梅小公子一頓狠打,哎呦,那真是往死裡打,後來要不是梅夫人畢竟心疼,去攔了一攔,我看真能打死。梅小公子是個倔性子,我聽人議論,過後他還是私下裡在問人,不過這回不疑心是梅夫人害死他娘了,就是打聽他娘的一些事——嘿,就跟你這麼問我差不多,哈哈!”
“你問打聽了些什麼?這我哪裡知道,哦——好像是有一件,就是你先問我的,那小姨娘的來歷,我想起來了,她是梅老大人的同鄉,也是江南那邊的人,家裡出了什麼事吧,才被逼到了京城來的,運氣好,靠上了梅老大人,又生了兒子,一下翻身當了主子。不過我看啊,這兒子,還是從自己肚子裡出來的才靠得住,養別人的,終究也是替別人養。梅夫人對梅小公子,可真是當嫡親的兒子一樣,可到頭來,人心裡還是記掛著親娘,打成那樣也要去打聽。唉,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怨不得梅小公子,他親娘死的時候,他五六歲了,已經有記性了,怎麼能不念著呢。”
……
門房的這些嘮叨,很快呈到了朱謹深面前。
“這個妾室,本身不是暹羅血脈。”
沐元瑜坐在一旁,點頭表示贊同:“那邊的女子長相異於中原,這個門房見過一回,如果是暹羅人,他不會留不下明確的印象,隻說得出美貌這個形容。”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錦衣衛查了兩年多沒查到梅祭酒頭上,從外表看,他家沒有什麼可疑。
“但這個妾室也不會真是江南人氏,一個弱女子,不會平白跟千萬裡外的異邦扯上關系,下人們再以訛傳訛,傳不到這份上。”
沐元瑜思考著,一定是有什麼,才讓梅小公子認定了這件事,他孺慕生母,才會想法去悄悄學了幾句暹羅語。
朱謹深道:“不是暹羅血脈才對了。你長於雲南,當知道前朝時餘孽分為兩支,其中一支逃入南疆的事罷?”
當年那個樂工的後續,他有關注,這事本是他拉著沐元瑜報上去的,皇帝沒有必要隱瞞親兒子,把樂工熬刑不過吐露出來的一點線索告訴了他,他記性好,被關了兩年還記著,所以他此時有此一問。
沐元瑜回神點頭:“當然。”
第一代滇寧王鎮守南疆,其中相當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追剿這些餘孽,逃入南疆的這支雖是前朝末帝的分支,勢力遠比不上逃入北漠那邊的,但南疆地形特殊,一旦進入深山老林後,很難抓捕,加上當地勢力也雜,餘孽在其間攪風攪雨,剛立國那一段時日,王師損兵折將,打得非常辛苦,直到她父親這一代,才漸漸太平了下來。自她出生以後,南疆沒有再發生過戰事,所以也很少有人再提起那些事。
沐元瑜想著,簡單把自己所知的情況跟他介紹了一些。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朱謹深薄唇輕啟,下了定語,“亡了國,舊都呆不住,他們逃入南疆,南疆再呆不住,他們逃去哪裡呢?”
“——暹羅。”
這兩個字幾乎是不假思索便說了出來,沐元瑜打小受的是王世子的教育,她熟悉南疆及外邊政區及各藩屬國互相之間的地形及政治關系。
雲南是彩雲之南,暹羅則在彩雲之南更往南去。雲南距離暹羅的距離,比京城都近。
餘孽若真把殘餘的勢力搬了過去,以暹羅為據點養精蓄銳以圖卷土重來,從地理位置上是說得通的,也不是很難辦到。
但在朝廷來說,能控制住南疆本土已經不容易,是往那邊移了幾次民才勉強扎下了根,再外面的藩屬國就實在鞭長莫及了,從人力物力上都辦不到,跟它們的藩屬關系,更多隻是名義上,幹涉不到別人的內政。
“南疆這些年太平了,暹羅,恐怕就未必了。”
朱謹深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就住口了,畢竟純是坐在家中的猜測,且猜得太遠,沒有證據支撐的情況下,暫時沒必要發散。
這證據,就要著落在眼下這樁事上。
朱謹深把話題收了回去,道:“妾室的死,有疑。”
梅祭酒對妾室下手時一定非常小心,但他畢竟是個官員,不是專門從事滅口行當的殺手一流,再小心,瞞得過外人,自己家裡的人還是覺出了一點奇怪之處,梅小公子長大了想打聽一下自己生母的時候,就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