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你恨朕是不是?!”皇帝的情緒卻已經控制不住,這第二遍幾乎是咆哮出來,“你不吃藥,你瞞著朕,你拿自己的命報復朕是不是?!”
屋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出聲,王太醫和林安抖抖索索地埋著頭,恨不得連氣都不要出,直接從這屋子裡消失。
沐元瑜還沒見過皇帝發怒,也有點肝顫,隻有李百草置身事外,還算淡定。
朱謹深終於回答了一句:“沒有。”
但皇帝已經聽不進去,他垂在身側的手都氣得顫抖著,要握拳都握不成,蜷起又無力地松開,伸指指向他,叫了他的全名:“朱謹深,朕今日才知你是個沒有心肝的人,你太叫朕失望了,朕——”
他閉了下眼,覺得再說什麼都沒意思了,音量一下降了下來,慢慢道,“罷了,朕管不了你,你好自為之罷。”
“你活都不想活了,再叫你做別的,不過是為難你。朕成全你,從今往後,你哪都不必再去了,也不會再有人來煩擾你。”
他始終沒有進來,轉身就往外走,一句話飄了回來:“汪懷忠,叫郝連英調人來,封門。”
沐元瑜臉色大變——這是要圈禁?!
事情怎麼就急轉直下成了這個樣子!
她跪在朱謹深側後方的位置上,焦急地跳起來拉他朱紅的衣袖:“殿下,你快追上去——”
雖然不知道朱謹深跟皇帝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明顯朱謹深不是愚蠢到會拿自己的命去報復什麼的人,他懶怠吃藥更多的是因為從這漫無止境的徵途中看不到亮光。
朱謹深由她拉扯,隻是不動,一張臉孔無悲無喜,如同巨匠雕出的精妙雕塑。
他這幅樣子令沐元瑜有點恐懼,她不由停下了手。
片刻後,朱謹深終於有動靜了,他不耐久跪,這一會功夫,他起來時膝蓋已經有點打顫,但他拒絕了沐元瑜的攙扶,自己慢慢站了起來,啟唇:“都出去。”
李百草最先走了,王太醫跟在後面,林安頂著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磨蹭著,走到門前還回頭看,跟朱謹深冰冷的眼神對上,一縮頭,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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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元瑜沒動。
朱謹深看著她,重復了一句:“出去。”
“我不走。”
沐元瑜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很猶豫,她覺得這個關口不能放朱謹深獨處,但也怕自己判斷失誤,真的惹煩了他。小心翼翼地補充道,“我不勸殿下了,我就陪殿下坐一會。”
朱謹深不說話了,走了兩步,坐了下來。
沐元瑜松了口氣,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皇帝出現得太突然了,她真有點嚇著,緊張過後就覺得口幹舌燥,自己提了小茶壺倒了兩盅茶,一盅輕輕推到朱謹深那邊。
然後她咕咚咕咚把自己的一盅喝了,喝完順手又加滿了。
朱謹深:“……”
他很難說清心頭是什麼感覺,那種無語無奈,令他忍不住主動問了一句:“你還喝得下茶?”
沐元瑜眨了下眼:“我渴了啊。”
朱謹深又無話了。他很費解,她的神經是什麼做的,怎麼就堅韌粗大成這樣。
“殿下,你也喝嘛。別想那麼多,門封就封了,封起來正好治病,什麼也耽誤不了——呃,”沐元瑜及時打住,自己豎手指往唇邊噓了一下,“我不勸,我不說話了。”
她閉了嘴,朱謹深叫她鬧的,不知怎麼反而願意說兩句了,他伸手拿了白瓷茶盅,並不喝,隻是摩挲著,道:“你是不是一肚子納悶,奇怪為什麼皇爺說我恨他?”
他現在的情緒是非常態,沐元瑜摸不太準,頭遲疑著要點不點:“有——也沒有那麼納悶。”
她保證道,“殿下,我真不勸的,也不問,我站在殿下這邊,殿下想做什麼就是什麼。”
勸也不是現在,情緒都在頂端上,何必跟他對著來呢。
朱謹深瞥她一眼:“那我要說,你聽不聽?”
沐元瑜:“——聽。”
☆、第91章
“我身體為什麼這樣, 你是知道的。”
沐元瑜點頭。
早產嘛——難道這裡面有什麼?
朱謹深望向手裡的茶盅, 茶水碧清, 隨著他的動作晃出輕微的漣漪,他有點出神, 但話語沒有停:“皇爺妻宮有克, 許多年前, 剛剛登基就沒了元後,之後繼娶了我母後。”
沐元瑜安靜地聽著。這一段也是眾人皆知的。
“我母後進宮時, 大哥剛滿周歲,皇爺登基不久, 國事纏身, 無暇照顧一個幼兒, 大哥自然是放在了我母後宮中撫養。”
朱謹深說話非常有重點, 這一句話, 已將當年宮闱中的那段隱秘揭開了最重要的一塊圖景。沐元瑜微微睜大眼,她不知道朱謹治還在先繼後手裡養過,她聽到的, 是皇帝非常寵愛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一直都是親自帶在身邊。
她當即猜測到了什麼,朱謹治腦有疾, 而在他最有可能被發現的那段時間——
朱謹深接下來的話證實了她的猜測:“我母後初進宮時不過十六歲,既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 也不大懂宮裡的規矩, 大哥說是讓她養著, 其實主要都由皇爺撥下來的奶娘宮人照顧,我母後不過是起一個督導的職責而已。大哥漸漸長大,顯出了與一般孩童的不尋常之處,他的奶娘覺得不對,悄悄告訴了我母後。”
“母後當時已經有孕,她很害怕,怕她自己說不清楚。”
沐元瑜理解而同情地點頭。
先繼後太倒霉了,嫡長子在她宮裡養著,給養成了傻子,她自己這時候還有了孕,天底下的後娘傳說實在太多了,瓜田李下,她焉得不怕?
朱謹深抬了眼,望向她:“你覺得可是我母妃做了什麼?”
沐元瑜毫不猶豫地搖頭:“不。我見過小孩子,如果智力上有什麼不對,周歲左右學說話時必定可以看出來了。殿下說,那時候先後剛進宮,就是說大殿下到了先皇後膝下沒多久就顯露出來了。若說先後這麼快就能將大殿下養傻,是不可能的。”
這道理太淺顯:一則先繼後來不及培養出這個勢力,二則她自己作為一個小家碧玉,從哪裡來這個知識面,這可不是將成人引誘養廢之類,幼兒他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想培養成神童難,養出智力殘缺一樣難。
朱謹深點了點頭:“我母後若是有你這份鎮定——”他止住,這種話終究早已無用,又何必再說。他素未謀面的母親就是一個膽怯柔軟的小婦人,既沒有過人的膽識,也不懂得保護自己,最終糊塗葬送了自己。
“我母後害怕之下,做出了一個逃避的決定,她沒有馬上去告訴皇爺,而是試圖拖一段時間,想著也許大哥隻是晚慧,拖一拖,他也許能慢慢跟上來。”
這是一個很不聰明的做法,在民間也許說得過去,因為說話晚的孩子確實有,男孩子一般又比女孩子更晚一些,從朱謹治現在的相貌及言行看,他不是那種嚴重到臉都不對稱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傻的樣子,他出問題的隻是智力上的遲緩,小時候他應該還是個挺可愛的幼兒。所以先繼後有這個天真的盼望。
但他是皇帝的嫡長子,哪怕不過一歲多,他的身份也貴重無比,他身上的任何問題都是拖不得的。
“大哥的奶娘們也很害怕,大哥在她們手裡養成這樣,她們比我母後所要承擔的責任更重,沒有人能逃得過皇爺的怒火。她們配合了我母後,先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但這時間不長,因為所要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就算皇爺初為人父,不懂這些,定期來請平安脈的太醫就是壓在頭頂的一塊大石,所以不過三個多月後,就有一個奶娘承受不住,跟皇爺首告了一切。”
沐元瑜心內嘆息。這可糟了,若發現的第一時刻就稟告皇帝,或者即使拖延了,也不要把這一段告訴皇帝,那皇帝或許隻是震驚傷怒,不至於多想。
但這個奶娘被壓垮了,居然全招了。
這就完了。
先繼後其實等於是被朱謹治身邊的這些人坑了,拖一拖這個主意到底是先繼後本人的,還是她被誘導之後說出來的,恐怕都是未知數,她要不拖,朱謹治的事根本怪不到她頭上。服侍朱謹治的這些人不敢跟皇帝坦白,欺負先繼後才進宮,摸不清宮內情況,推出了她頂缸。
屋裡十分安靜,隻有朱謹深沒什麼情緒的清冷聲音響著:“皇爺不能接受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居然可能是個傻子,跟母後大吵了一架,把母後宮裡的人全部提走審問,母後受了驚嚇——”
沐元瑜不忍地打斷了他:“殿下,別說了,我都明白了。”
先繼後因此驚悸難產而亡,留下一個先天體弱的孩子。
這是一筆很難確切算清楚誰對誰錯的賬。
先繼後處事不夠明白果斷,皇帝過於衝動莽撞。
但要說大錯,兩人又都算不上——先繼後隻是膽怯,而皇帝再憤怒疑心,不至於到要害死懷孕妻子的地步,他隻是怒火上頭,沒考慮到那麼多。
隻是對朱謹深來說,他是全然無辜的,他的體弱,他母親的逝世,全都拜皇帝所賜。所以皇帝會覺得兒子恨他。
沐元瑜現在再回想起來朱謹深為什麼總和皇帝別著一股勁就覺恍然了。
朱謹深看她的表情已知她在想什麼,道:“我確實恨過皇爺,不但皇爺,大哥我都恨過。我母後宮中的人在那一場動蕩中幾乎損失殆盡,查成這樣,也沒查出我母後的問題。當時的太醫令同時日夜守了大哥一個月,最終確定他不是為人所害,就是在娘胎裡憋久了,才憋出了不好。”
所以先繼後就是倒霉躺槍了。
沐元瑜不知該對這段往事說什麼好。這不是三兩句輕淺安慰能帶過去的傷痛,這種痛,隻有當事人自己才最知道,而朱謹深悲劇的是,他身上還有著當年的遺毒,每病倒一次,就是在提醒他一次。
或者,同時也是在提醒皇帝。所以他剛才的反應那麼大,乃至認為朱謹深在報復他。
朱謹深正好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她不出聲,不把氣氛往悲愴裡帶,他才有興致繼續說下去。
他甚至還勾了下嘴角,露出個有點嘲諷的笑容:“我小時候和大哥一處養,皇爺很要面子,既不能忍受外界知道大哥是個傻子,也怕我知道他為此坑了我和我母後,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能見到的人很少。”
“但我仍然很早就知道了皇爺不願意我知道的事,你猜為什麼?”
沐元瑜道:“是沈皇後的手筆?”
皇帝五年換三個皇後,再拿朱謹深長到能聽闲話能知事的年紀做個參照,她那時肯定已經入主坤寧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