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顯然裡面沒什麼好東西,父皇看完了信便急火攻心吐了血,全太醫院的太醫都去了,母後聽到消息就開始掉眼淚,死死地握著我的手,好像抓不住我就從萬丈深淵掉下來一樣。
我也急,甚至急得不知道先顧哪邊。
父皇的藥才喝到一半,京兆尹就硬闖進來找了皇兄。
我站在靠門口的地方,對話聽得是一清二楚。
簡單來說,流民已經到城門口了,這門現在開也得開,不開也得開。
問題是流民來了居無定所,甚至有的還染上了瘟疫,進了城必要開倉放糧,但此時此刻四面告急的情況,皇倉裡哪裡還有餘糧?
皇兄讓京兆尹等在一邊,自己進了屋子,又叫太醫院重新開了一副藥給父皇,那是助眠的。
母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說:「這天下遲早要交給你們的,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我看得紅了眼睛,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同皇兄一同出門。
還沒等跟上他的腳步,便被太醫院的人攔了下來,那位在太醫院風光了十幾年的首席御醫此刻在我面前低著頭,借著月光能將他臉上的皺紋看得一清二楚。這位曾經一手銀針撼動京城的人和父皇那一輩的人一樣,老了。
他抽了兩口氣,試圖用最和緩、最安撫的語氣說話,像小時候無數次勸我喝藥那樣:「公主,皇上……沒有多少時日了。」
我甚至描述不出來我當時的感覺,心髒猛地被人提起,堵住喉嚨拼了命地跳,我喘不上氣,一個眨眼,眼淚就掉下來了。
指甲深陷在手心裡,可一張口還是哭音:「父皇他……還有多少時日?」
他把身子躬得更低,幾乎要匍匐在地上:「……臣以金針續命……最多十天。」
十天,十天是什麼概念呢?
王氏糕點傳了一百二十年,從我出生到及笄用了十五年,皇兄在御書房上了十年的學,母後一道銀耳羹為父皇燉了五年,桃花上次開是一年前,寧為離開三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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樁樁件件都是我記憶裡能想到最長久的事,這每件事裡都有父皇的身影,現在卻被人告知他隻剩十天。
我把哽咽咽下,努力地讓自己的語調連貫起來:「皇兄知道這件事嗎?」
「稟公主,太子殿下早您半個時辰知道。」
我點了點頭,轉身跑向皇兄的方向,眼淚落在臉上,被風吹得發涼。
屋內人影綽綽、燭火搖晃,皇兄就直直地坐在哪裡,七八個大臣跪了一地,都是朝中肱骨。
我敲門進去,皇兄抬頭瞧了我一眼,把其他人都趕了出去,我走向他,停在他身邊。
「你都知道了?「」
我輕輕「嗯「了一聲,不敢張嘴,我怕一張嘴就停不住了。
站得近了才看清皇兄的表情,眼白都是紅的,唇角已經被他咬爛了,即便這樣他還是對我笑了笑,殊不知這笑比哭還難看。「沒事的,皇兄都能解決,你和母後好好地在宮裡待著,等寧為回來我叫他來娶你……」
他還要繼續說話,我卻繃不住了,一下子哭得直抽氣。他將我摟在懷裡,可我的肩膀處卻傳來潮意。
我和皇兄在這個燈火熹微的夜裡,不動聲色地長大了。
剩下的十天,整個京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母後一直陪在父皇身邊,給他講年輕時的事,我陪在左右也聽了不少。
那時母後是江丞相的掌上明珠,上面有三個嫡親的哥哥,被家裡寵得不像話。
未出閣前就放話要嫁世界上最厲害的大英雄,而父皇隻不過是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賞花會上,母後偷溜去後花園玩,碰見幾個人在欺負父皇,於是出手相救,其實這幾個人不是被母後的拳腳功夫嚇走的,而是被她顯赫的身份。
父皇這樣就成了母後的第一個小弟。
母後說這話時嘴角是含著笑的,眼角是掛著淚的。
父皇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看不見了,可還是固執地望著母後,母後就使勁地笑給他看。
「是啊,思思你不知道,你母後那時候可厲害了。她就那樣從天而降,一下子就扎在我心裡生根發芽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那個時候娶她我想都不敢想,隻敢站在她後面偷偷地看她。說來也好笑,我還被你幾個舅舅當登徒子打過呢,打我我也看,罵我我也看,我就要看她,你母後年輕的時候好看得比桃花還要嬌嫩,我一眼都舍不得錯過。」
母後手指上的護甲早就取掉了,留了好些年的指甲也剪了,這樣父皇握著她的手時不會被傷到。
她又往父皇懷裡貼了貼說道:「可不是,我第二天見到他時鼻青臉腫的,還硬說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傻得很。可我既覺得他傻,又覺得他可憐,那個時候我就不想嫁給蓋世大英雄了,我想做一個人的蓋世英雄。」
我聽得直落淚,但母後絲毫顧不上我,她眼裡心裡除了父皇已經裝不下別人。
皇兄這兩天幾乎沒合過眼,寧將軍那裡靠著地勢堅持兩三個月不是問題,隻要我軍不下水,東洋人奈何不了我們,可塞北卻是二十萬大軍壓境。
二十萬對八萬,幾乎是一場碾壓式的戰役。
流民已經進了城,國庫裡實在拿不出多餘的皇糧了。
大殿之上皇兄代理朝政,我穿著本朝公主的華服磕頭進殿,捐了我的所有嫁妝。
皇兄在殿上不好訓斥我,責問的聲音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一樣。
「我巍巍大朝,還不至於動用一介婦人的嫁妝!」
我磕了個頭:「臣願為陛下分憂解難!」
他沒說話,我就一下一下地嗑,一次一次地說。
「臣願為陛下分憂解難。」
「臣願為陛下分憂解難。」
在場所有的人和我一同跪下,聲音鋪了一地。
隻有皇兄站在那裡,終是沒有耗得過我。
我也意外地掀起一場捐贈風暴。
朝臣們開始陸陸續續地捐贈,但也隻是杯水車薪而已。在民間不知道誰把我的故事編成了話本,流傳開來,王氏娶的那位天香樓的夫人率先站出來。
開倉,放糧。
京城裡一些大戶的商人開始沿街邊布粥施藥,一些官家小姐更是聯合起來捐了好一筆錢,據說是每人從嫁妝裡抽了一點。
4
流民的事情逐漸好轉時,父皇崩了。
皇宮驟然間豎起的白旗嚇了好多人一跳。
明明已經做好了準備,明明已經知道了結果,明明已經說服了自己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真正這一天來臨時我還是不能自已。
父皇駕崩的前一天精神氣好了很多,和我講我出生那天他緊張得不行,說是吃了好幾天齋,祈求佛祖賜他一個女兒,我就這樣出現了。
他說我是神的賞賜,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愛的人,尤其是下半張臉,像極了母後。他真開心啊!賜我封號為「長寧」,願吾女,長安寧。
他喝了口水,又接著說想要看我出嫁,想要看我穿嫁衣的樣子,要給我的孩子賜最好的封地,從小教他識字畫畫,別養得像皇兄一樣,整天整天地不高興。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哪怕他看不見。
拉了勾的話,怎麼一下子就不算數了呢?
母後倒是沒哭,大家哭作一團時她臉上也擺著和善的笑,她說父皇還在這裡呢,他喜歡看她笑,她就多笑給他看看。
當天晚上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母後薨了。
毒藥放在她去年和父皇一同釀的梅子酒裡。這酒說是要今年中秋的時候我們一家人一起喝的,如今卻是被她一個人喝了。
兩個人都不守承諾,不是說好了嗎?
皇兄和我同時趕去,卻快我一步,但我到時看見的是趴在父皇棺椁上的母後,還有站在門口失魂落魄的皇兄。
那天晚上他像瘋了一樣嘶吼,然後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過去,我走過去握住母後的手,真涼啊。這涼意傳到我的心裡,我的眼睛都要凍住了。
皇兄不知道什麼時候抱住我的腿,低聲念叨著,我要低下頭才能聽清。
他說他沒有父皇了,沒有母後了,沒有父皇了,沒有母後了。
不知為何我分外地堅強,好像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樣。
春桃說看見我時幾乎要嚇昏過去,那麼瘦小的一個我徒手推開父皇的棺材,將母後也擺了進去。
這些我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是我做的。
一天之前,我有父皇、母後、皇兄,還有一個遠在塞北的未婚夫。
一天以後,我身邊隻剩一個皇兄,我的未婚夫胳膊斷了。
是被草原上的二王子拿刀砍斷的。
寧為和我說他不會讓自己出事的,若是傷了自己一根汗毛都要到我房前跪上一晚賠罪。
那這一條胳膊我該怎麼算呢?
皇兄急得不行,不到二十的年紀鬢角竟生了白發。
母後走的那天我一病不起,如今連床都下不去。我叫春桃把床搬到了窗邊,窗外的桃花一簇一簇地落,不知道在照應著什麼。
春桃一見我看著桃花發呆就哭,不知道在哭些什麼。
我覺得好笑,一個小丫鬟覺得主子可憐,多稀罕。可我又笑不出來,不是不想笑,而是不能,我好像忘記怎麼笑了。
第二天我發現窗外的桃花不落了,春桃這個傻丫頭連夜把掉下來的花都用粉色的線綁上去了。從前總說她傻,好像真傻了,落花怎能回枝頭?
皇兄端著銀耳羹過來看我,等我吃得差不多時才小心地和我說了這件事。
我輕輕地「哦」了一聲,他反而有些驚奇,似乎是要看到我再撕心裂肺一回才是正常一樣。
「有什麼想說的和皇兄說,皇兄在這裡呢。」
我歪著頭想了半天,指著桌上還剩了點見底的銀耳羹說道:「沒有母後做得好吃。」
他被我噎了一下,愣了一會才說話:「我叫御膳房重做?」
我搖了搖頭說沒胃口。
這碗羹我一嘗就嘗出來了,是皇兄親自下的廚房,下面的銀耳煮得都焦了。
等皇兄走了有一會兒我才探頭出來,剛剛吃進去什麼現在就吐出來什麼,已經有一陣子了,我想總不至於死了吧。
寧為少了一條胳膊他也是寧為,隻要他活著,我現在隻要他活著。
5
二十萬大軍壓境,我萬千百姓正受著蠻族人的鞭打和虐待。
不是沒有辦法,二王子派人送來了一封信,求和信。
多不可思議!他以退兵為籌碼隻為了迎娶公主。
本朝的公主除了我還有誰呢?我想不出。
皇兄氣了個好歹,把御書房裡的瓶瓶罐罐砸了一地。
幸虧父皇喜歡的幾個瓶子我都一並收起來了,要不然豈不是損失慘重?
又過了一個月,寧為還是沒有給我寫信,是不是他被砍的是右手?
我一直在等皇兄和我說去和親的事,但他就是不說,哪怕天天過來看我也不說。
真叫人著急。
他若說了我一定答應的呀,寧為也肯定能理解的。
最終還是我主動提了這件事。因為那個和我有婚約的少年郎死在了塞北,我得過去給他收屍,我得過去給他報仇。
皇兄怎麼都不肯答應我,我跪在地上把頭磕出血了都沒用,他說已然對不住兄弟,不能連妹妹都賠出去。
血順著臉流下來,肯定很難看,早知道當初送寧為走的時候不轉身了,從那天以後我好像越來越難看了,那樣的話還能看他最後一眼呢。
悔不當初。
既然磕頭沒用,那我也就不磕了,免得破了相寧為黃泉路上認不出我。
袖子裡是早就藏好的匕首,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我將鋒利的那面抵在脖頸上,溫熱的觸感滑落,真是惡心。
皇兄明顯急了,伸手要搶,他往前伸一分,我就用力一分,總是不能叫他贏過我去。
「我要去和親。」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可能……」
「我更是你的臣!」我岔開他的話,他被我嚇住,不敢再有動作。
我才卸下力氣繼續說話:「陛下,我是你的臣,我會為你奪回塞北十城。」
他那表情明顯是不信的,但我不在乎,我隻要去塞北,他同不同意我都去。
春桃知道我要去和親的消息時我正欣賞著嫁衣,這身衣服本來是要穿給寧為看的。
她闖進門來,跪在我面前,說要與我同去,今天怎麼大家都跪來跪去的?
我坐著花轎離開京城那天好多人來送我啊,一城的百姓都出來了,我終於見到天香樓的那位夫人了,長了一張標準江南姑娘的臉。
她一定不知道我和寧為明年春天約定好了一起去她家吃糕呢。
出門的時候碰見一場白事,是來自塞北的棺椁,我要掀開簾子看,卻被春桃按住手,說這不合規矩。
春桃旁邊站的是塞北二王子派來護送我的人。
紅事遇白事,我就知道你寧為是個小氣的人,才舍不得看我嫁給別人呢,特地來攔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