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個與我有婚約的少年郎死在了戰場上。
他的棺椁與我的花轎相撞於城門口。
滿城的百姓都站在街上瞧,他們頭戴白布卻不忘撿地上的銅板。
我忍不住掀開簾子往外瞧,卻被春桃死死地按住。
她說這不合規矩。
我和寧為三歲相識,如今已經過去十四年,我卻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1
寧為是將門寧家最小的兒子。
身為將門虎子,卻遠沒有他那幾個哥哥有將軍氣派,反倒生得白白淨淨,抿嘴笑時
比我還像女兒家。
也因為這個,寧將軍特別寵他,在他之前的孩子都長得像寧將軍,隻有寧為,眉眼間是寧伯母的秀氣,鼻梁和下顎骨卻是帶著寧將軍的風骨。
四五歲的年紀,寧家的其他孩子都已經開始耍大刀了,他拿把薄劍都要費一番力氣。
兒時因為我的捉弄意外落水後,他才開始正經地習武。
來宮裡的次數也少了,偶爾在宴會上一看,整個人好像黑了一點,仍舊是抿著嘴笑。
從小到大我見過抿嘴笑的人還真不少,哪怕是西域來的那位公主笑得都沒有寧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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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那年他被選為我皇兄的伴讀。
十歲被皇兄打發過來給我講解書裡不會的內容。
明明小時候是個小豆丁,幾年過去竟比我高了一頭,肩寬腿長,和小時候一點都不
一樣。
他常垂著眼,長而密的眼睫毛落下一片陰影。
夏天涼風習習,吹動窗戶上的紗簾也吹動少女的心。
「公主,不要分心,看書。」他伸手敲敲桌子,試圖吸引我的注意。
哪裡用的著這麼麻煩?他隻要坐在那裡,我的注意力就不會跑到別人身上。
我把手裡的《詩經》推過去,動了歪腦筋,總是問些男女間的情愛細節。
他和我想象的一樣,顧左右而言他,耳垂紅得不像話。
每周的最後一天,寧為都雷打不動地過來給我答疑解惑。
慢慢地混得熟了,他還會給我帶外面的吃食進來。
拖他的福,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那麼精彩。
城南王氏的桂花糕香甜軟糯,聽說是因為娶了江南天香樓的小姐才能有這手藝;街
上的烤胡餅又香又脆,可惜送進來的時候已經涼了;還有酒肆的八寶鴨,真的是一
絕,和宮中御廚的手藝相比也不分上下。
我對他的稱呼從「寧為哥哥」變成「寧為」,他口中還是念叨我「公主」,頂多就是一句「長寧」,從沒叫過我名字。
「長寧」也好,「長寧」,「寧為」,聽起來就是天生一對。
我十三歲那年,正是我國國力最昌盛的時候,四海八荒都來為父皇祝壽。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在海的那邊也有國家。他們帶來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聽寧為說街上有好多背了劍的東洋武士和天生異瞳的舞姬。
我聽得眼睛都放光。
轉念一想又不太對,便開口問他:「怎麼,你還出去看舞姬?」
「沒有!是陪著太子殿下同去的!」他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那你也是看了!」我氣急敗壞,幹脆轉過身去不再理他,心裡卻在罵皇兄帶壞寧為。
耳邊能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是他坐到我身邊,用手指勾著我衣服上的掛飾:「長寧,別生氣了,我以後一定不會再看了!下次再和太子殿下去那種地方我就把眼睛閉起來!」語氣帶著點焦急,尾音拖得長長的,好像一把小刷子輕掃著我的心。
但我依舊板著臉,嚴肅道:「說好了啊!我就信你這一次!」
他連連點頭。
十五歲那年我及笄,父皇賜婚於我和寧為。
我們有了正當名分,皇兄知道以後拎著他就來了我的寢殿。
氣急敗壞。
他的原話是:「我把你當兄弟,你居然想當我妹夫?」
這是他們的事,我進了屋子就沒再管。
再出門時看見的是皇兄坐在寧為腿上,兩個人抱著哭。
「春桃,把他們兩個都給我丟出去!」
2
我本以為我們會安安穩穩地長大,然後如願嫁給寧為。
但塞北突如其來的戰亂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寧為被急召去塞北上任。
我縱有千萬般不舍也知道國在家先。
隻能收拾了心情,一件件地檢查要帶給他的東西。
皇兄也很知趣地每天把寧為帶進來。
有的時候我們會說一晚上的話,有的時候我們什麼也不說,就是靠在一起。
但更多的時候是,我還沒有說話眼淚就掉下來了。
擦掉,眼淚又掉下來,他仍舊不厭其煩地擦。
臨走的那天北風獵獵,刮得人臉疼。
我見過寧為的很多樣子,但穿著盔甲還是第一次。
我的意中人,他是個蓋世英雄,會帶著我的希望拯救我的子民。
喝完餞行酒,他又回頭望了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但我迅速地轉身留給他一個背影,現在的我太醜了,不想讓他看到我的這一面。
我要讓他記憶裡的每一個我都漂亮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京城開始下雨了,在寧為走的第二天。
我什麼事情都做不下去,腦海裡全是他跨坐在馬上低頭瞧我的樣子。
或許我不該躲的。
什麼公主的面子、女兒家的規矩!我應該一個都不要,追上他,追出城去,追到塞外邊疆去。
春桃走到我身邊替我加了衣服:「公主,莫要著涼了。」
有人提醒我小心著涼,誰又提醒他呢?
僅一天,我的情緒就從懷念發酵成後悔。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喜歡他一點。
下過雨,天就暖下來了,我脫了厚厚的狐裘開始著輕衫。
京城中的桃花結了花苞。
寧為的信隨著這一樹一樹的春意一同來到我的身邊。
皇兄拐進我寢宮時還打趣我,說是報告軍情的信件有十幾封,都沒有他寫給你那一封信厚。
我聽得又羞又臊,從他手裡搶過那封信。
沉甸甸的,這裡面裝滿了一個少年最熾烈的愛,怎能不沉?
我推開窗子在窗邊坐下。
「長寧,見字如面。我在這邊一切都好。敵人的攻擊我早就在心中演練過千百遍,每場都是勝利而歸,就是特別想你,尤其是在晚上。這裡夜色很美,星星很亮,像你的眼睛……」
「……在這邊訓練之餘我開始種桃樹,想必京城的桃花要開了,我這裡仍有風雪,還需一段時日。等戰亂平息了,我便帶著你來看桃花,想必那時候滿山遍野都是姹紫嫣紅的,你一定喜歡……」
「……你看,不知不覺我已經說了五十六遍想你了,那你呢,想不想我?如果你不想我也沒關系,我會加倍地想你,把你的那份也想出來,但我知道長寧不會的,對不對?」
也隻有寫信的時候他才能說出這些肉麻的話吧,倘若放在平時,剛說前三行字頭就羞得抬不起來了。
我甚至能想到他寫這些話時的狀態,或許和我一樣是坐在窗邊,寫到想我時是抿著嘴笑的,或許還會臉紅也說不定。
這個傻子。
信裡寫得倒輕巧,說是自己一點都不累,一點都不苦。
他上陣是不害怕了,我卻在心中怕得要死,倘若他出了事,那我該如何呢?
我鋪開信紙,一抬頭發現最靠近我窗子的那棵桃樹開花了。
心神一動,便伸手摘下磨進墨裡,融於紙筆間。
他寫了五十六遍想我,那我就要回他五十七遍,讓他知道我想他比他想我還要多一點。
距離太遠,每次收到他的信都要一月有餘。
這一個月裡發生了些事情,但也不算什麼大事。
之前來京城朝貢的外國使臣陸陸續續地回到了自己國家,皇宮裡好像驟然間冷清了下來。
之前太熱鬧,我都差點忘記他們沒來之前我是怎麼過日子的了。
皇兄每天都要接受一次我的折磨,這也不怪我,誰叫他是一國儲君,誰叫邊關的信送到他這裡呢。
我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了第二封信。
「長寧,見字如面。你的信我已收到。在信來的這一天,我種下的第一株桃樹開花了,邊關的士兵們討論說從沒見過這麼美的事物,我心中暗自低笑,你可比這些花美上千倍萬倍……」
「……春天來了,你的信讓我有種錯覺,好像這春天是因為你才來的,或者說是你同這春天一起來了。看現在的情形,明年的春天我大概就回到你身邊了……」
「……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春天常吃的桃花酥在哪裡賣,還是城南王氏,不過要告訴他加雙份的桃花和一份桂花。回頭你讓春桃替你出去買些,等明年的時候我就帶你去吃,我們還可以春遊去,母親說京城裡的女孩都會和情郎春天出去遊玩,以昭感情之好……」
「……我想了想還是不了吧,你打扮得那樣好看,我哪裡舍得叫別人看去?不過若是你喜歡,我吃醋吃得痛徹心扉也要陪你的……」
信上帶了點酒氣,信紙的邊緣處還沾了水漬,想來是喝了酒。
也是,若不是吃了酒,他也寫不出這樣的話。寧為醉酒啟示錄上又要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提筆要回,卻又不想失了趣味,一封信上隻有短短八個字: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這樣還不夠,又往信封裡裝了枝風幹的桃花,這才作罷。
3
第三封信我等啊等啊,等得頭發眉毛都要一同花白了,也沒等來。
往常是一月的時間,這次偏偏一個半月才送到。
我心急,卻不隻是因為這件事。
江南告急,水患讓今年的收成至少要少上一半,可倉庫裡的存糧還要源源不斷地送往戰場。
西北告急,寧將軍鎮守在那裡也抵不住西域十六國的聯合攻擊,隻能憑著易守難攻的山勢勉力抵擋。
東北告急,東洋人極善水性,從大河遊入誘敵,將我軍拐到海上作戰,幾乎是有來無回。
至於塞北,沒有消息。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沒事的,寧為那麼棒,塞北去年又遭到我國重擊,休整得再好也抵不過寧為和他的八萬強兵。
父皇和皇兄幾乎每天都在御書房裡熬個通宵,母後不斷地縮減宮中衣食,以供戰場,甚至連嫁妝都拿出了大半。
但這隻是杯水車薪,流民已經開始湧向京城方向了。
所有人都焦頭爛額之際,塞北的信來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見那麼可怕的一封信。
那隻是薄薄的一張紙,是寧為給我寫過的信裡最薄的一封。
但卻被血染得幾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也說不上看不清,畢竟隻有短短的一句話,筆記十分潦草,看字畫應該是在馬上寫的,有的地方歪歪扭扭的。
「長寧,在家等我。」
就這麼一句話。
除此之外,還有幾顆發了芽的紅豆。這是加急件,想必是每一個送信的官兵身上都有血才能達到如此的效果。
至於送到御書房的那封信我是沒資格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