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喜歡觀察、閱讀和學習。
對我而言,一切有關於為人處世和道德品質的學習樣本,就是賀今安。
他憐弱、溫和、正義、善良,他面對小動物天然的關愛和呵護,他面對同齡人的謙遜和善意,他對長輩的尊重和禮貌,全都發自內心,毫無作假。
幼年時期,我比現在要頑劣許多。
也許表面裝得沉靜,內心的想法卻並非如此。
是賀今安的一舉一動讓我覺得,原來還有這樣的人。
人人都誇贊我,因為我是眾所周知的天才,是別人家的孩子,幾乎沒有拿過第一以外的名次。
可天才與瘋子往往隻有一牆之隔,許多少年成名的天才,最終都滑向了深淵。
隻有我清楚,讓我沒有變成瘋子的,是賀今安。
門被敲響。
天光已然大亮,我打開門,賀今安提著自己做的煎餃和豆漿,看向我時很明顯愣了愣。
他溫聲問我:「怎麼了?」
明明我應該表現得毫無異狀,可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一刻,我的內心湧上了很微妙的情緒。
酸澀不堪,像是委屈,混雜著一點點憤怒。
我抬眼看他,然後突兀地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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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長達十五年的回憶,我摔跤時他背我回家,我們參加趣味運動會時抱住他的脖子,我突發奇想要前往廢棄高塔時踩在他交疊的掌心。
我討厭用感知類的詞語描繪其他人,可是賀今安不一樣。
他一直都不一樣。
我的正常體溫是 36.8 攝氏度,賀今安的正常體溫是……溫暖。
是春天,是溫暖,是盛放的櫻桃樹和樹下的小熊。
啪嗒。
煎餃和豆漿都落地了。
上高中後他在刻意避開與我的肢體接觸,我順著他的意,可我知道他沒辦法拒絕我。
熟悉的體溫和氣息浸潤了冰冷的胸腔,我在回溫,就像是冬眠動物開始復蘇。
他僵在原地,我抱住了他,輕聲許下了一個承諾:「我不會忘記的。」
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想要推動我和應洵的關系。
被操控、被愚弄、被制造巧合我都尚且能保持理智,可它憑什麼要我忘記賀今安?
我是一個幾乎不會生氣的人。
但在意識到我和賀今安的回憶被覆蓋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我不想忘記賀今安。
他是我的底線。
沒有任何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
6
在出現今天早上的事情之前,我已經觀察了一段時間。
我並不算一個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如今得到的答案雖然聽起來令人難以接受,但排除一切的不可能,這就是唯一的選項。
所以早上出門,我和賀今安解釋了這件事。
他也很認真地聽著,哪怕是聽到這種愚人節玩笑一樣的話,表情始終沒有太多變化,直到我頓了頓:「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賀今安微愣:「嗯?」
「也許我已經罹患了某種精神疾病,」我很嚴謹地說,「所以記憶混亂,激素紊亂,這一切都有其病理因素。」
賀今安微微嘆氣,瞳色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很淺的琥珀色,就像是被熬化的香草糖漿。
「小晚……我覺得這種可能應該不成立。」
「我也覺得,畢竟我定期做心理測試。」走到班級門口了,我側頭問他,「你沒有什麼想問的嗎?」
賀今安思考了幾秒:「小晚,其實要接受這種事,原本對我來說是很困難的。」
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平靜溫和,哪怕在知道與自己有關的記憶要被抹除在我的腦海後,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
「我很……」他停頓了幾秒,大概是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於是匆匆跳過,「原本我會懷疑,會傷心,可能還會覺得有些絕望——因為如果照你所說,這是屬於高維度的力量,那麼人力難以抗衡。」
的確,無論是實話還是我隨口編織的謊言,這麼荒誕的事實一經出口,是真是假已經不重要。
「可是你說你不會忘記我。」他忽然看著我笑了起來,笑意跳躍在眼眸之上,像是淋灑在奶蓋上的奧利奧可可碎,「我相信你。
「你對我許下的所有承諾,全都沒有食言。
「所以我相信你。」
這一剎那,風聲好像都停止了。
我看著他清俊的眉眼,腦海中詭異地湧現了一個詞。
「色令智昏」。
於是轉身進入班級之前,我下意識開口:「我想吃香草松餅還有撒了奧利奧碎的海鹽奶蓋咖啡。」
賀今安:「好。」
原本陰霾遍布的心情像是被撕開了一條裂縫,再看到應洵時,我甚至都有心情對他微笑了。
「早。」
他正趴在桌上假寐,見我到來後睜開眼,目光灼灼:「早啊。」
今天需要體檢,而體檢過後,我要去隔壁的燕大參加競賽集訓了。
即便是肉眼無法察覺的力量,也一定有它的作用方式。
也許是化學元素,也許是特殊波段,也是某種菌群或者病毒。
總之如果要弄清這一切,應洵的存在就必不可少。
不過也無所謂,即便我去了燕大,我相信他也會因為各種不可抗力到我身邊來。
但是在那之前我要思考另一個問題——該不該告訴他我的猜測。
我告訴賀今安是出於百分百的信任以及我對於他的了解,可是應洵,我不太確定。
目前來看,他也許有意在和我營造一種「曖昧」的氛圍,但我不確定那是他的本意還是他也被影響了。
「小貓怎麼樣了?」我問他。
「包扎過了,情況不嚴重,但要走路還得過段時間,」他情不自禁地笑了,「我暫時沒空照顧她,所以把她託管了。」
頓了頓,他說:「醫生說診療費扣的是你卡裡的錢,我轉給你。」
我多看了他幾眼。
這個時候的應洵好像比起平時要真實一些,我能勉強窺見那些強效濾鏡下的一角。
搖擺不定的天平開始向一側稍稍傾斜。
終於,在他拿著手機輕車熟路地檢索養貓用品時,我叫了他的名字:「應洵。」
「嗯?」他專心致志地對比著品牌,「等她好了我就抱她回家,你也可以來我家看看。」
「你有沒有過,被某種不知名力量操控的感覺?」我問他,「比如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會在凌晨四點半,被應該很虛弱的小貓叫聲喚醒。」
他的動作陡然一頓。
他抬眼看我,好像在一瞬間陷入了某種恍惚:「什麼……意思?」
「你有沒有覺得,我們這樣不間斷地偶遇,我們經常被封鎖在密閉空間裡,並不僅僅隻能用緣分來解釋?」我很平靜,「你成為我的同桌,你撿到我丟失的雨傘,你租房時恰好我的鄰居選擇了出國——就像是一檔被設定好劇情的綜藝節目,我們是平臺上被提前預設好喜怒哀樂的木偶。」
應洵看向我,眼神變得復雜起來。
半晌,他問我:「也許一切真的隻是巧合呢?」
我在空白的草稿紙上畫上無序的線條:「你認為這隻是巧合?那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出現了奇怪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反應?」
他的身體不再放松,下顎的弧線也繃緊,像是強忍著某種情緒:「祝亭晚,也許那隻是因為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我有一瞬間的錯愕,片刻後意識到,也許他知道的、他刻意逃避的,是我尚未窺見的真相碎片。
「那要打個賭嗎?」我忽而笑了,「下周我要去燕大參加數學競賽的培訓,我賭你會因為各種突發事件也來到燕大——甚至可能住在我的上下層。」
應洵:「賭注是什麼?」他像是在挑釁,「賭輸了,你要和我出來約會嗎?」
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可以,但如果你輸了,我要你的血液、毛發、體液樣本。」
應洵的表情出現了一剎那空白。
好一會,他才恢復正常:「成交。」
7
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香草松餅和撒滿奧利奧碎的海鹽奶蓋。
荔枝果凍已經做好了,一顆顆晶瑩剔透極為喜人,我打定主意全帶去燕大,希望那裡的宿舍有冰箱。
除此以外,賀今安還給我做了許多方便攜帶又不易壞的甜品。
從小到大他總是這樣,還要千叮嚀萬囑咐我許多事情,就好像看見女兒第一次出遠門的老父親。
我買的拍立得到了,我對著甜品和賀今安做飯的側臉咔咔一頓拍,然後用籤字筆在背面寫字。
這段時間我成了記錄狂,去哪都要拍照,還隨手記上時間地點以及事件。
原因也很簡單,在過去的記憶逐漸模糊的基礎上,我要留存更多證據。
事實上,直到今天,我已經遺忘了很多關於賀今安的回憶。
我們的過去像是被一塊橡皮擦緩慢拭去,僅留下一點隨時會被微風吹散的碎屑。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去翻找過去的物品,然後強行回憶前因後果。
我有一座記憶宮殿,書架上盛放的書被焚毀,我就重新書寫一本出來。
多虧我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但不出意料,每一次成功後,我都會感到頭痛欲裂。
被懲罰了。
我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不遵循劇情走向,我被懲罰了。
可我毫不在意。
生理的疼痛根本比不上遺忘賀今安的痛苦。
我不喜歡食言,我不會食言。
應洵和我的打賭輸了。
他被燕大體育隊看中,也要參加體育集訓,準備燕大的自主招生。
很巧,兩個集訓隊的宿舍就在一棟樓,他在我樓上。
預言樁樁應驗,我並沒有提前洞悉的滿足,隻有一種不適與厭惡。
「我不想參加集訓了……」臨出發前,我對賀今安說。
我從前的目標就是燕大的物理系,數學競賽是我進入這座殿堂的敲門磚。
而應洵的人生軌跡毫無疑問正與我漸漸重合,他也會進入燕大,或許我們之後的幾十年都要與彼此糾纏在一起。
那麼或許,我可以放棄競賽,放棄燕大,我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但聽到我這麼說的賀今安,隻是提上我的背包,遞給我一個香草糯米糍:「小晚,出發吧。」
他的目光還是很溫柔。
可我就像是卸了力,肩膀一下子塌了下來。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猶豫幾秒,最終上前,很輕地攬住了我。
熟悉的體溫和氣息瞬間熨帖了我躁動的心情,我摟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虛虛環著我,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的雙手後,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可轉瞬間,有關擁抱的回憶裡,屬於賀今安的臉,逐漸被替換成了應洵。
我垂眼,強行驅散了這一刻的畫面,更緊地抱住了他。
「我等你回來。」賀今安說,「小晚,不要認輸。」
他知道我不願意認輸——憑什麼要我認輸呢?憑什麼要我放棄我的人生和理想,隻會逃避?憑什麼要我放棄自己喜歡的人……
我眨了眨眼,對於「喜歡的人」這個詞匯的浮現,有些茫然,很快又恍然大悟。
其實好像一直差了些什麼。
我不懂感情,也不懂那個時候賀今安短暫的失常是什麼。
我以為他知道,以為我們都確信某個事實,但如果我不說的話,他應該也不能確定。
「賀今安。」於是我大大方方,坦坦蕩蕩地說,「我喜歡你。」
他愣住了。
然後耳垂迅速變紅,直至蔓延至整張清俊的臉頰。
「喜歡這個詞,隻會用在你身上,」我說,「應洵出現的時候你應該是不高興了……我現在才明白,我以為你不會在意他。
「我以為你知道,在我心裡,除了你,沒有第二個選項。」
其他人不是第二選項,不是將就,就僅僅是其他人。
有賀今安在的地方我會選擇賀今安,沒有賀今安在的地方,我不會做選擇。
我的偏愛從來毫不掩飾。
我看著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眨眨眼:「我以為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認真和你表明我喜歡你。」
他露出好像中了獎卻忘記兌獎的表情:「什麼?」
我想了想:「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