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從不對其他人說晚安。
因為他叫賀今安，我叫祝亭晚。
所以我說的每一聲晚安，都是表白。
8
我和燕大的幾位教授關系都很好。
不僅是因為家庭背景，還因為我周末經常進入燕大觀摩實驗，幫忙記錄數據。
幾位生物實驗室、化學實驗室的教授都把我當作嫡系看待，還時常勸說我不要去讀物理系了，又苦又悶又無聊，不如和他們一起做實驗。
之前參加生物化學競賽，我還在實驗室做出成果發了論文，盡管不是國際頂刊，也極具含金量，因此當我打報告申請使用儀器時，幾位教授很爽快地通過了審批。
應洵就安靜地待在我旁邊，隨時為我提供實驗樣本。
但很可惜，他的一切數據都沒有異常。
我沒有發現特殊菌落的痕跡，也沒有發現奇怪的病毒和激素。
因為白天忙於數學競賽，晚上還要做實驗，我的眼底很快就浮現了一層淺淺的烏青。
應洵一直沉默，直到有天我等結果靠在實驗室門邊睡著時，他為我披了件衣服，我轉醒後對他道謝，他才問我：「如果得不出結果怎麼辦？」
我說：「那就說明現在我的知識不足以解決問題，得繼續努力。」
他又不說話了。
校園一片漆黑，許久，我聽見應洵開口了：「如果無法解決問題，是不是終究有一天，我們會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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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站起身：「不會。」
我原先不會考慮談戀愛這種事情，是因為出現了賀今安。
是因為他十年如一日的陪伴，所以他成為了我眼中獨一無二的人。
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會成為那種電影裡孤獨終老的瘋狂博士。
「祝亭晚，」應洵笑了一聲，「你真的挺奇怪的，我這麼個從小人見人愛的大帥哥，你就一點都不心動啊？」
我聽出他在開玩笑：「那你這麼個人見人愛的大帥哥，為什麼會喜歡我呢？」
我是真的好奇。
他也站起身：「其實你說得對，很早以前我就感覺，也許世界是個 bug。
「小時候我爸賭博，我媽自己跑了，我家門口經常圍著許多催債的人。我好不容易活下來，有天有個老頭找到我，說我爸是他的私生子，他現在膝下無子，好不容易找到我，要帶我認祖歸宗。」他笑了一聲，「其實我隻覺得荒謬，特別荒謬，我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混混忽然就變成了繼承億萬家產的富二代。
「更荒謬的是，我學校忽然出現了一個轉校生，那是個一看就很乖的好學生，我原本沒怎麼注意到她，說實話我對談戀愛也沒什麼想法，我也不喜歡這樣的類型，顯得我耽誤人。直到她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所有角落——就像現在的你和我一樣，我感到心動。
「但那種心動讓我感到恐懼，我生病她總能來到那家醫院，我和人打架她蹲在小巷子替我包扎，我去酒吧都能碰到恰好來找朋友的她。
「我後來在網上看到一句話，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那我就是那個塗紅抹綠的醜角咯？」他揉了揉鼻子，「我開始也想反抗，但我做不到，我就像個提線木偶，我開始追求她，我們的事情全校皆知，然後有一天我把她抵在了教室門口，我要親下去的時候，我的腦袋『嗡』一聲，好像醒了一瞬間。
「我逃了。」應洵喃喃道，「沒你那麼勇敢，我直接逃了，刪除了那座城市的所有聯系人，逃得遠遠的，來到這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我仔細聽完了全部的過程，其中還有幾個疑點，我剛想詢問，應洵卻轉過了頭。
「你知道那天，就在那個瞬間，我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才發現，我能回憶到的唯一一個和平常不一樣的細節。」他說，「是廣播壞了，發出很長的一段噪音。」
電光石火間，我已經明白了他想告訴我的答案：「是波。」
磁場和波段。
他對我的影響源於看不見摸不著的波，如果能捕捉到這種波，那麼我就能找到幹擾的波段。
我對他露出了一個由衷的笑容：「謝謝你。」
不管他是今天想到的還是很早前就想到的，不管他是曾經不願意告訴我還是改變了主意，他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我神採奕奕地揮了揮手：「我知道能檢測波段和磁場的儀器在哪裡，跟我來。」
他的臉頰隱匿在黑暗中，好半天才輕笑一聲，好像有些無奈：「你真是厲害啊。」
但是他還是跟上了我的步伐。
9
我和賀今安去看了應洵救回來的小貓。
它被洗幹淨了，露出雪白的毛發，眼睛剔透如藍寶石，分明是一隻可愛的布偶，應洵還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糯米。
糯米身體不太好，除了腿斷了，還有很多天生的疾病——或許這就是她被主人拋棄的原因。
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治療，糯米今天終於能出院了，所以應洵才打算慶祝一番，順便請我們一起吃個飯。
畢竟據他所說，糯米是我們三個人輪流照顧的小貓咪，應該說三個親人。
應洵和我們敘述了自己以前的經歷：「我小時候就很愛小動物，不過那時候也沒什麼經驗，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他們吃，後面才知道他們不能吃。」
我把身邊剛買的收音機調到錄好的波段，才靠近了他一點，也去撫摸這隻可愛的小貓。
賀今安帶了禮物，有羊奶粉和貓罐頭，都是他買過覺得比較好用的牌子。
「對了。」應洵冷不丁說，「我要走了。」
我看向他。
我和應洵都收到了燕大的保送名額，賀今安是文科生沒有參加競賽，但以他的成績再加上我的突擊輔導，考上燕大也沒什麼問題，因此不出意外，幾個月後我們就會成為燕大的同學。
我找到的波段隻能暫時屏蔽應洵對我的影響，但我認為這個世界上絕對存在能永久屏蔽的波段，隻是我還沒找到。
但我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我能做到。
「我可是富二代，不止上大學這一條出路。」他揚眉，「我放棄燕大的入學名額了——你們這是什麼眼神？」
「那你打算去哪裡？」賀今安問。
「這個啊，還沒想好，但是我和老頭子說好了，先回家一趟，以後專職慈善，搞個愛心動物撫養站。反正他的公司我也沒打算繼承，與其讓我敗掉，還不如全捐了。」應洵滿不在乎地說，「可能闲著無聊就出國讀個書什麼的，總之不會再回來了。」
我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別的意思。
「如果是因為——」
「不是。」可沒等我說完，他就打斷了我，「不過你倆如果以後結婚邀請我，說不定我會回來。」
他站起身：「飛機也訂好了，就想和你們吃個飯告別一下。
「那我就先走了。」
他站起身，什麼行李也沒帶，就抱著一隻貓，隻是簡簡單單地對我們揮了揮手。
拉長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了夕陽下。
收音機發出嗞嗞的聲響，腦海中細碎的記憶逐漸浮現。
一帧帧，一幕幕，關於應洵的一切走馬觀花在面前閃回，迫切地想要追上去的心情愈發急躁。
可我明白，除卻對於和朋友分別的祝願和些許遺憾，其餘情緒都是假象。
我微微皺眉，輕嗤一聲：「垂死掙扎。」
手指忽然被人捏了捏。
熟悉的體溫驅散了一切的負面情緒。
「我們也去看看粥粥吧？」賀今安烏黑的眼睛情緒溫和，「很久沒見了。」
當年我和賀今安救下的那隻小貓叫米飯，領養人一家和我們關系一直很好。
後面米飯生了一窩小貓，領養人帶著米飯搬去別的城市，隻留下了米飯的小兒子粥粥，被寵物醫院的醫生姐姐的男朋友領養了。
我點頭，然後慢吞吞地說：「畢業以後你想不想養貓？」
因為我們都是學生，所以一直沒有領養小貓。
但如果上了大學的話——
賀今安有些遲疑：「可是宿舍應該不能養寵物。」
我困惑地看著他：「我們不能出來住嗎？」
他又臉紅了。
欲言又止了許久，才把捏住我指尖的手張開，輕輕和我十指相扣。
我不合時宜地想到一句話，於是就順口告訴他：「喜歡你像春天的熊。」
《挪威的森林》是我們一起看的，其實裡面有些不適宜未成年人的內容，我們匆匆略過了一部分，但我還記得那段主角對綠子的表白。
「我也喜歡你。」他垂眼看我，又讓我看見了那片甜蜜的香草糖漿，說話時一字一句，鄭重如某種終身不會違背的誓言，「我會一直喜歡你，小晚。」
我怔然片刻，忽然覺得面前的一切似曾相識，於是想起過去的某一刻。
原來連「喜歡」這個詞，都是賀今安教給我的。
隻是應洵出現後，我短暫地遺忘了這一幕，直到今天，才像拾取到被衝刷上岸的寶藏。
他說：「喜歡你像是……那本書裡說的，春天的熊。」
某天在長滿三葉草的坡上與小熊擁抱著，淋浴著陽光打滾——
就是那麼喜歡你。
（正文完）
番外·應洵
應洵以前看見過一句話：
「逃離是女性的史詩。」
他知道祝亭晚並不會是那個逃離的人，他也不想看到祝亭晚逃離，所以他率先離開了。
他想，她遠比自己勇敢，關乎這一點，他居然產生了一種與有榮焉的詭異感。
其實告訴祝亭晚的事情，有一部分他隱藏了。
比如他為什麼能一瞬間就察覺到不對——因為他受到的控制並沒有祝亭晚想象中那樣強烈。
應洵並不喜歡白薇那種類型的女生，白薇乖巧聽話，稱得上一句可愛，可是應洵一直都知道，自己並不會對她產生男女之間的感情。
他並不是挑剔什麼，他隻是更喜歡強大的人。
什麼是強大的人，其實應洵自己也並不明白。
他糟糕的父親、逃離的母親，和垂垂老矣的爺爺，在他的童年印象中都是無比健碩的存在。可當他長大後，他逐漸發現，原來他們很脆弱。
應洵意識到自己被操控的時候，其實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是什麼世界中心，所以從小到大才能逢兇化吉，甚至擁有這樣傳奇的身世。
他後來才知道，自己這種存在叫「男主角」。
他或許是一本救贖治愈文裡的男主角，冥冥之中有人告訴他，如果你不愛白薇，那麼她將不是女主角，但因為你是男主角, 所以你注定成功, 注定強大, 注定擁有財富和權力。
應洵以為自己瘋了，一開始覺得百無聊賴，所以接受了這樣的推動力, 他順其自然地靠近了白薇, 直到即將吻到她的那一刻。
應洵後退一步，選擇了逃離。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直到看見祝亭晚。
他沒有騙祝亭晚。
他喜歡祝亭晚是真的, 並不是被操控——可是祝亭晚大概是因為他遭受了無妄之災, 成為了女主角。
祝亭晚是那個強大的人，她有堅不可摧的精神內核, 強大而堅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一步步踏上自己理想的道路。
他從她眼中看出, 她自信自己能做到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應洵無法克制自己不為這樣璀璨的光芒著迷。
但他也知道，祝亭晚大概不會喜歡自己。
祝亭晚身邊有個安安靜靜的男生, 他不是傻子，看得出對方在祝亭晚心中有多重要。
他不可避免地嫉妒了, 甚至產生了幽微的心思：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祝亭晚大概會喜歡上他，他們會一起共度一生, 白首到老。
畢竟他不是男主嗎？他不是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嗎？他不是得到了世界的寵愛嗎？
可是就在那個夜晚，在祝亭晚困倦地靠在他身側睡著時, 他看見她眼下的淤青，以及身側一沓實驗紙，忽然就前所未有地厭惡起自己。
「那就十分鍾吧。」他為她披上自己的衣服, 輕聲說, 「這十分鍾，你是我的女主角。」
沉睡的不是公主，而是手握權杖的國王。
而我不想讓國王成為我的擁趸。
所以，隻需要十分鍾。
十分鍾轉瞬即逝，喚醒她之前, 應洵對著那個看不見的存在冷靜地說道：「到此為止吧。」
他知道那個存在不會回應他。
這是他對自己的宣告：「我不是什麼男主角, 我也沒什麼大的理想, 我就是覺得……我不想當一個卑劣的人。」
應洵不想變得卑劣。
後來離開燕市之前，應洵忽然想到, 原來那天自己的語氣, 那樣冷靜的語氣，是跟祝亭晚學的。
他無法克制地在候機室笑了起來。
也許有一天，他會回來。
到祝亭晚研究出讓他擺脫「男主角」身份的辦法的那一天。
我對此不置可否，但也沒提出反對意見，和應洵做同桌後都沒說幾句話。
「（【」雖然晚到一步, 但如果有天我能回來——
我會成為她永遠的擁趸。
因為永遠理智、永遠冷靜、永遠勇敢的祝亭晚, 在他心目中就是不斷開闢疆土的國王，隻是很可惜，她的身邊已經有了一位手持長劍披荊斬棘的騎士。
但是沒關系，臣民都可觀瞻國王, 就像小行星也可以看見光年之外的太陽。
所以應洵在關機前，給祝亭晚發了最後一條消息。
【你不是任何人的女主角。
【再見，國王小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