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從善如流地用草莓金屬叉取了一塊,咬下新鮮的荔枝果肉,冰涼清甜的汁水溢滿唇舌,滿足地眯起眼睛,含糊地說:「當然不排除隻是純屬巧合,還有我隻是被他吸引的可能性。」
客觀來說,應洵應該算得上一個討人喜歡的男生。
所以即便有 0.01% 的可能性,那也是可能。
我是理科生,深切明白下結論要嚴謹的道理。
賀今安的動作卻不易察覺地停頓了片刻,隨後垂下眼。
我終於確定自己剛剛的感覺沒有出錯,有些驚奇地看了賀今安一眼,心想,他真的不高興了。
今晚第二次了——哪怕隻有一點點。
那麼他是因為什麼不高興呢?
畢竟大多數時候,賀今安的情緒都穩定得像一汪湖水。
但是他沒有給我開口詢問的機會,便將那份荔枝果凍的半成品凍進了冰箱,溫聲說:「明天再來幫你做。」
我眨眨眼:「我的水果撈呢?」
「你不想吃,就不要勉強自己了。」賀今安摘下手套,心平氣和地給出結論,「我回去了,早點睡,小晚。」
相處十年,他好像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哦」了一聲,並不否認他的話,而是順手叉起碗裡最後一塊荔枝遞到他嘴邊。
賀今安垂眼看著我的手指,好像僵了兩秒,才小心翼翼地順著果肉邊緣咬下。
他避開了草莓叉子,也避開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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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剛剛那一丁點奇怪的情緒已經煙消雲散。
我看著他耳畔若隱若現的緋色和倉促轉身的動作,心滿意足地說:「晚安。」
「晚安。」
雖然不理解他為什麼不高興,但是沒關系。
對於怎麼讓他高興,我同樣得心應手。
4
天還沒亮,我就起床了。
穿好衣服準備開門時,我有一瞬間的猶豫。
但很快,我就擰下了把手。
然後不出意料地,對面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應洵穿著黑色的 T 恤短褲,頭發有點凌亂,眼睛也是霧蒙蒙的,像是沒睡醒。
看見我後,他頓了頓:「祝亭晚?」
這場巧遇,依舊沒有任何刻意設計的痕跡。
過去我有太多次在早晨和他偶遇的情況,所以今天我特意提前了兩個半小時出門。
四點半,這種時間絕對不符合應洵的正常作息。
但我還是和他遇上了。
「你怎麼起這麼早,」他詫異地揚眉,隨後又似笑非笑地調侃道,「學霸都是這樣的麼?」
當然不是,我再愛學習也是人,需要充足的睡眠,怎麼可能每天四點半起床?
今天隻是意外。
我不答反問:「你呢?為什麼也起這麼早?」
「我聽到了小貓的聲音。」提到這,應洵皺了皺眉,「我養過很多貓,這隻聽起來像是受傷了。」
頓了頓,他說:「我打算下去找找。」
我們家在二樓。
我沒有聽到貓叫聲,他卻聽到了。
當然這也不能說明什麼,也許是他淺眠,他沒關窗戶,或者那隻貓離他更近。
但無論怎樣,都有些過於牽強。
所以這樣的巧遇,也許真的被一些非自然因素影響著。
證實了我的一部分猜想後,我應該轉身回家,睡個回籠覺。
可是無論是從理智還是直覺,我都無法克制內心洶湧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如果真的有一種神秘力量敦促我和應洵不斷獨處,那麼我承認,它做到了。
我沉默幾秒:「我和你一起找找吧。」
「行。」應洵答應得爽快,隻是又往家門口的玄關撈了件東西出來。
那是一瓶驅蚊水。
他指骨分明的手握著青碧色的小瓶,自然地半蹲下來:「現在蚊子多,你別被咬了。」
我穿的是學校發的長褲,但是長高後褲腿短了點,露出一小截腳腕。
噴灑出的水霧在昏暗的樓燈中形成丁達爾效應,我垂眼看著應洵,手指再度扣上手腕。
心跳又加快了。
應洵放回驅蚊水,打開手機的手電筒,隨口叮囑:「你們這小區樓梯挺陡的,我走前面,你看著點,別摔跤了。」
我跟著踏下一步,清明的腦袋忽然泛起了疼痛感。
模糊的回憶紛紛湧現,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同一個人。
那是個小男孩,他每次出門前都會幫我噴驅蚊水,我被咬後他就拿來一小罐淺色膏體,幫我塗抹在紅腫的包上,還嚴肅地讓我不要撓。
「越撓越痒,抓破了會留疤的……」
傍晚我們去公園看螢火蟲,他舉著手電筒站在我前面,要我慢點走。
他比我高一些,背對著我,逆著光,我看不清臉。
隻是那天月色真的很美,河邊波光點點,似銀沙綢緞,放了一盞又一盞蓮花似的河燈。
小男孩坐在我身側,那身影漸漸地、漸漸地和面前的應洵重合,別無二致。
我恍惚中停下了步伐。
「怎麼了?」應洵轉頭看我。
我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很微妙的預感。
察覺到重心不穩的一瞬間我就停了下來,那麼如果我繼續走,是不是會忽然踩空?
在我前面的應洵,他或許會接住我,或許會被我撞倒——但我們不可避免地會產生肢體接觸,我的心跳會失衡,體溫會升高,血液加速循環,會分泌更多多巴胺,而我的頭腦也會更加不清醒。
我會問他,過去那個小男孩是不是他。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童年的記憶對我而言忽然變得如此模糊。
我住在哪裡?我的玩伴有他嗎?這段記憶真的存在嗎?我是忘記了什麼東西嗎?
我按住太陽穴,輕聲說我沒事,默不作聲地繼續下樓。
「應洵。」在踏出樓梯間的一瞬間,我問他,「你過去捉過螢火蟲嗎?」
他沒回頭,聲音輕松:「我小時候住這,家就在河邊,這種事怎麼可能沒做過?」
「是嗎?」我沒追問。
但下一秒,應洵轉過頭,對我揚眉一笑:「怎麼,你也捉過?那說不定我們見過面——我小時候還幫小姑娘捉過。」
咔噠。
一切線索對得嚴絲合縫,完美無缺。
這段回憶就好像是一顆被漫長時光掩埋至今的珍珠,它皎白、潔淨、晶瑩剔透,誘惑著過路者去觸碰。
應洵從低矮的灌木叢中抱出了一隻右後腿受傷的小貓咪。
它應該是流浪貓,毛發打結,髒兮兮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可一雙眼睛卻是剔透的藍色,虛弱地咪嗚著,乖巧地靠在應洵身上。
應洵毫不嫌棄地把它摟在懷裡,神色很溫柔,低聲安撫著它。
「得送醫院,」他說,「看上去是踩到了什麼陷阱,要上夾板。」
這個點,大多數寵物醫院都不開門。
但我剛好認識一個會開門的老板。
我的腦海中又模模糊糊地浮現了一段回憶。
我和一個小男孩抱著一隻貓,急切地走在路上,敲著不同醫院的門。
隻有一間醫院開了門,一個戴口罩的年輕女生驚訝地看著我們,隨後將貓咪抱了過去。
那男孩仰頭和醫生說著貓咪的情況,他髒兮兮的手上還沾了貓咪的血。
夜風吹拂著他後腦勺的一縷碎發,他的背影清瘦卻挺拔。
我抬頭看眼前的應洵。
仿佛是某種既定的宿命,他凌亂的短發被風吹起,鼓起的 T 恤襯託出清峻的身形,和當年如出一轍。
天色漸亮,朝霞為他的發、他的指尖、他漆黑的瞳孔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溫柔而美好。
我的心髒忽然被一種稱得上溫暖的情緒浸泡,湿漉漉的,也許在這一刻我看向應洵的眼神也是湿漉漉的。
我想:【他真好。】
我想:【我都記起來了。】
我想:【原來是這樣。】
我想:【我可能有點……】
鼓噪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並肩等待天明的夏夜。
沒有人會不為之心動,不是嗎?
像是神明在耳邊呢喃。
可我後退了一步,毫不猶豫地從這樣溫暖的情緒中抽身而出。
我想:【小偷,騙子,可笑,無稽之談。】
我想:【不管是什麼東西在作祟,適可而止吧。】
應洵看著我,仿佛無聲的詢問。
我垂下眼,聲音很冷靜:「我把電話給你。」
「嗯?」
「這家寵物醫院的老板這個點會開門。」我動作很快,從口袋裡拿出常備的便利貼和籤字筆,寫了一串號碼遞給他,「你送小貓去那裡就好。」
「你不和我一起去?」應洵的聲音有些驚訝。
「我還有些事,」我毫不猶豫地轉身,「之後我會去看望它的。」
我的思維大概是被控制了。
這事聽上去不可思議,但是人類尚未攻克的難題這麼多,也許真的存在某種高維度的力量。
篤定之餘,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憤怒。
5
我開始翻找書櫃。
我的書櫃一向排列整齊,因此我很輕易地翻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一本相冊、河燈標本、一本賬簿。
我的相冊每一頁都注明了時間和地點,九年前的夏天,存放了一張我和螢火蟲的照片。
照片中的我毫無所覺地捧著一個玻璃瓶看著漫天螢火,眼睛亮晶晶的。
這張照片沒有出現第二個人,我卻出於某種直覺停頓了幾秒,抽出了照片,翻到背面。
果然,那裡貼了一張泛黃的小紙條。
【河燈賣完了,以後給小晚做一盞。】
年幼時我們相信所有許願的傳說,於是賀今安仔仔細細地寫下了這張紙條,裝進了那個我們用來捕捉螢火蟲的玻璃瓶。
可我們最後一隻都沒有捉到。
因為這種生物太脆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敞著瓶口,隻是靜靜地看著,等待它們散發生命最後的餘燼。
賀今安的願望從來不需要祈求虛無縹緲的螢火蟲仙子實現。
他很快就給我做了一盞河燈,一起去放的那天,明明下了雨,但燭火搖搖晃晃,就是沒滅。
河流的盡頭我們撿起了它,我把它做成標本,擺放在我的書桌最頂層。
過去發生的一切皆有痕跡。
哪怕我的記憶、情感、感知會被篡改,可這盞河燈,這張紙條,不會消失。
我會記得我在努力封存過去,因為證據不會騙我。
是他為我拍攝的照片,是他為我寫的紙條,是他對我說:「我的願望送給小晚。」
我有記賬的習慣,所以所有收據都被我分門別類地裝在了不同的文件夾裡,整合成了一整本賬簿。
我翻到了一張寵物醫院的收據。
時間是八年前。
收據上的字跡清俊而熟悉。
「賀今安」。
水落石出,記憶復蘇。
是他找到了那隻受傷的小貓,他將它送去了醫院,墊付了所有醫藥費,用光了自己的零用錢。
我垂眼看著他略顯稚嫩的筆觸,仿佛身處高點,在冷眼審判著面前的自己。
我自幼就是一個同理心匱乏的人,智商比起同齡人來說出類拔萃,父母和我為數不多的相處時間,都是在教我學科知識和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