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過了一會兒,楊墨祁又道:「若是今夜找不到屍首,也不必再找了。」
那侍衛猛地抬起頭,似乎沒有想到楊墨祁的反應竟然是如此的平靜,道了一聲是,便退下了。
17
我從水裡爬到了岸上,躺在一塊大石頭上,將自己整個人擺成了一個「大」字。
彼時,天邊泛白,山頭從細細的金邊,慢慢探出半個日頭,晨光熹微,帶著一種別樣的生機。我忽然笑了起來,一種發自內心感覺靈魂都得到自由的笑。
我終於逃出來了。
我去了附近的小草屋,生了一堆火把自己烤幹,換上提前預備好的衣服,又將以前的衣服扔在火堆裡燃裡,親眼看著他被燃得幹淨,這才拍拍手離開了。
原本的計劃裡,小玉會將我在王府裡的首飾銀錢都準備好,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在她收到消息的三天後,我們會在城外的院子相見。
計劃進行得如此順利,我也按時到了小院子。
我在這個小院子裡多待了五六日,小玉卻還沒有來,不知道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這一刻心生出了幾分不安之感。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等下去,忽然院外的大門發出一聲響,小玉終於是來了!
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去,眉開眼笑地走出門迎接她,當我看到來人的時候,笑意忽然被凍結在眼底。
我萬萬沒想到,來的人竟然是楊墨禮。
他慢慢向我走來,一步一行之間,都讓我覺得慌亂不已。他停在我跟前,垂下一雙冷眸低低地看著我:「婉兒,看到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我抖著唇,腳下不由得往後撤去,身子剛後移半步,被他擒住了腰,再難挪動一步。我用手抵在他的胸口掙扎著。
「那個侍女的命,你不想要了?」他的聲音傳入耳中,讓我當即不再動了,我停下掙扎的動作, 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你把小玉怎麼了?」
Advertisement
「現在還有口氣。但是這口氣,隨時都會咽下。」言語間皆是威脅。
他笑笑,伸手撫上我的面頰,仔仔細細地打量一遍,眼中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他們告訴我你落水了,連具屍骨都撈不到。你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是什麼樣的心情麼?」從下颌撫上眉角,動作輕輕柔柔,仿佛在摩挲一件珍寶。指尖攏過我耳旁的碎發,繼續道,「我急得快要瘋了。連夜從宮裡趕了回來。我站在江邊看他們打撈你的屍骨,整整一天一夜都沒合過眼睛。後來我聽乳母說,你的婢女私下變賣東西,起初以為隻是個背信棄主之人,打死便算了。後來,乳母收拾你的東西時,你知道她發現了什麼?」
他的聲音帶著森然冷意響在我的耳邊:「是和離書。」
我閉上眼睛,似認命一般默默地聽著。
「你那個侍女很不錯。尋常的男子都撐不過半日的刑罰,她竟然撐了一天,若非將她的寡母帶到跟前,到現在我都不能知道你竟然藏身在這個地方。」
他的手從臉頰遊走下來,狠狠地鉗住了我的下巴,幾乎是捏碎我的骨頭,疼得我睜開了眼睛,正對上他眼底翻湧的惱怒:「你同你阿姊,當真一個寡情,一個涼薄。」每個字幾乎都是從唇齒間擠出來。
我看著他,兀自笑了:「有情才會涼薄,但是我對你卻絲毫沒有情。王爺,我心裡從未有過你。曾經試過喜歡你,但是根本做不到。」我從未像此刻平靜過,自己心裡的話袒露出來,也不懼怕他是否會因此而暴怒。
果然他眼眸中怒意更勝,扣上我的脖頸,同他貼得更近,彼此之間隻剩一層稀薄空氣的距離,他咬牙道:「那你心裡的人是誰?」他眯了眯眼睛,「楊墨祁?」
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
他嗓音沉沉:「他到底有哪裡比我好?你,柔兒,你們的心都放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偏著頭,神色裡帶著想不明白的疑惑,喃喃道:「你們原先喜歡的,不是我嗎?」
「人是會變的,王爺。」我毫不留情地揭露這個殘酷事實。
事實之所以是殘酷的,不過是因為它會扯下謊言的面紗,使之不得不面對真實的世界。
楊墨禮愣了愣,眸子裡閃著肆意的瘋狂的光:「你說得對,婉兒。人是會變的,這個世界是會變的。」他狠狠將我攬進懷裡,極其用力,似乎想將我揉進他的身體裡,他道,「婉兒,我要你們好好看著,楊墨祁是如何被我從雲端上拽下來。我要讓你們看看,他一無所有的樣子。」
楊墨禮大約是瘋魔了。我瞪大了眼睛這麼想著。
楊墨禮把我關在王府,為了防止我再次逃跑,安排了很多人守在院子外,他的乳母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我徹底失去了自由。
白天我就坐在院子裡,望著四四方方的天,除了發呆,什麼也幹不了。晚上楊墨禮回來,同我一桌吃飯,拉著我的手不厭其煩地同我講話,隻是我實在沒有什麼好同他說的。
夜靜更闌,我在床榻上,他就寢在我身側,即使緊閉雙目,仍然能感受到一雙熾烈的眸子在黑暗中看著我。
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回心轉意。
但是怎麼可能?
把一隻鳥兒困在鳥籠子裡,剝奪了它的自由,竟然還要求它愛上剝奪它自由的人?
不知是該說他傻,還是說他天真。
18
今年的第一場初雪,細雪颯颯而落,仿如抖落的萬千梨花。
我站在窗邊望著,探出手去,一片雪瓣落在腕間,頃刻間被體溫蒸騰成水。
今日楊墨禮回來得甚早,似乎才從朝堂回來就直奔我的院子,連身上的朝服都還未換下來,他的眼裡冒著久違的驕狂。
他臉上浮起古怪的笑意,告訴我:「今日皇兄在朝堂上吐血了。」
我愣在原地,面上迷茫起來:「你是在騙我,是不是?」
楊墨祁雖然孱弱,在御醫的調養下卻一直很健康,不過幾月未見,怎麼會吐血呢?
我看著楊墨禮,企圖從他的眼睛尋找到他撒謊的證據。
楊墨禮唇邊勾起嘲弄的弧度:「御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他靠近了些,仔細端詳著我的神色,「聽見這個消息很心痛?」
「我不相信。」我皺了皺眉,轉過身不去看他,走到窗前伸手撫上雕花的沉木窗棂,指尖不停地顫抖,我立刻縮回手掩在寬大的衣袖下,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慌張。
他從身後摟住我,親昵地貼在我的額角,用最溫柔的語調說著最冰冷的話,一字一句仿佛刀子,柄柄直插心窩:「國喪二十七道鍾聲,在這裡可以聽得十分真切。彼時你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臉上血色盡退,連那一絲強裝著的鎮定都要土崩瓦解。
他將我又摟緊了一些,喉嚨間溢出一陣笑來:「等楊墨祁死了。婉兒,我們好好地開始。你,我,柔兒,我們三個,再也沒有旁人了。」
楊墨禮眼中盡是期冀,悠悠地望著遠處雪景,仿佛這世界已然如他所想的軌跡一樣發生。
簌簌細雪,被東風卷起,寒意森森讓我覺得整個人都透著冷。
臘月初六,日落西山,天邊最後一絲光也被山頭斂去光彩,我終於能踏出這個小院子了。
楊墨禮的乳母隻說要帶我出去,去哪兒她沒有說,再問些別的,皆是一言不發。
我跟在她身後,這一路走去,發現所有人肅眉斂笑,行走間皆是步履匆匆,我心頭一沉,油然生出不好的感覺來。
王府門口停著一輛馬車,乳母同我一起坐進了車裡。那一雙精明的眼睛盯著我,讓我覺得十分不自在。
車輪滾滾而動,直到行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意識到這條路正是去往宮裡的方向。
進了宮門,車輪在空蕩的宮巷中傳來回音,卻讓我覺得少了點什麼,細細一想,發現這四周竟是一片空寥的寂靜。
我伸手撩起車簾,偏頭望去。
外面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刀劍插進腹腔的侍衛仍存有一口氣息,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眼中帶著乞求的目光望著我。
下一秒這目光就被車簾隔擋在外面,乳母的手拉下車簾,面上平靜如水:「王妃,這不是您該看的。」
我白著一張臉,問她:「楊墨禮他……」話還未說完,就被乳母截斷了話頭:「王爺還在宮裡等您,我們快過去吧。」
乳母的話帶著不容置疑,令我無法反抗,那個人伸手望向我的那一幕,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裡,那是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最慘烈的場景。
我被送到了阿姊的宮裡,外圍皆是烏衣衛把守,手握長刀列成一排,面上皆是嚴肅的神情。月色如晝,我依稀可以看見他們的刀柄上刻著統一的紋樣。
那紋樣,我見過的。山洞遇刺,那些蒙著面的人手中的刀柄也有這個紋樣。
一腳踏進宮殿裡,阿姊坐在榻上見來人是我,眼眸一亮,提著衣裙快步走到我的跟前。她的眼眶紅腫,剛哭過一般。
阿姊到我跟前,嫣紅的眼眶又晶瑩起來:「他把你也送進來了,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她急切道:「這段日子他派人將我困在這裡,出又出不去。今天晚上外面很吵,我聽見外面有兵刃的聲音,到底發生了什麼?婉兒,你告訴我。」
我告訴她:「阿姊,楊墨禮要反了。」
阿姊驚得說不出話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了一句:「他真是瘋了。」她慌亂得不知所措卻又不能做什麼,在屋裡來回折返地走。
忽然阿姊,站定在原地,問我:「在此之前你就沒有發現他起了這樣的心思?」
我無奈地搖搖頭:「他將我困在院子兩月有餘,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我抬起頭,猶豫著問道:「阿姊,皇上還好麼?前些日子我聽說他吐血了。」
阿姊葉眉皺了起來,微微垂眸,話語間帶著哽意:「御醫說他……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沒想到楊墨禮說的竟然是真的。
我道:「可是怎麼會呢?他的身體隻是弱了一點,怎麼好端端地會變成這樣。」
阿姊道:「御醫看了一個又一個,皆看不出是因為什麼,但是這兩個月來,皇上的身子每日俱下。我聽胡太醫說,南疆有種毒,可以在無形之間奪取人的性命,卻絲毫不被人發現。」阿姊抬起頭,「婉兒,我真的害怕。我怕禮哥哥會跟這件事情有關系。」
事情發生到這個境地,這個問題的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