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在屋裡時我的雙腳全沒有沾地的機會,他也不再寫字看書,隻端端地瞧我,仿佛我隨時會不見似的。
夜裡他就像隻受驚的小狗,生生朝我懷裡鑽,冰涼的臉頰在我脖頸處貼,有時會搓摩一下我,卻也克制著不再做下一步動作,隻是貼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後腰處有什麼東西不著痕跡地在撬動。
我氣他,也憐他,也就由著了他。
春末時京城終於有了些許的暖意,明媚的春光能一連照個好幾天,我的身體也便利許多,顧宴就帶我去踏春,有時去正陽樓聽戲喝茶,去他闲談時與我提起的酒館客棧品嘗各地風味。
傍晚我們沿著護城河散步,河上孔明燈璀璨升空,顧宴拉我停下,輕柔又纏綿地吻我。
在一處賣首飾的攤位前,我被一支梅花簪子吸引,不過多看了一眼顧宴就會意,掏錢買下。
他親手為我插上,我被他飽含情欲的雙眼看得不自在。
「月兒。」他眼底的溫柔繾綣忽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慘白的面色。
11
夜裡我忽地被屋外的吵鬧驚醒,才發現哄我睡下的顧宴不見了蹤影。
他從市集上回來就面色陰沉,隻我問的時候他才對我笑笑,又硬說沒有什麼事讓我別擔心。
落回的餘毒便是讓我容易疲乏,沒再細問便睡下了。
我聽見萬福不客氣地阻止:「表小姐,我家少夫人正病著,吵到了她休息讓我家公子知道了,你可想過後果?」
最近顧宴沒少在顧家發狠厲,整治顧夫人姑息的一些人,何憶安的哭聲明顯一頓,又說:「四郎不在,三哥要殺人,可不隻有三嫂才勸得住嗎?」
哪知萬福非但不慌,反而像早就知曉似的:「我家公子隻殺該殺的人,無須驚動少夫人。」
我便知道這主僕二人是通過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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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披衣起來,打開門,何憶安一雙丹鳳眼哭得像桃核似的,我沉著臉呵斥萬福:「說的什麼話,誰的命能有你家公子的名聲和前程重要?快帶路。」
我們三人方走到前廳的後門,便已經聽到了有婦人的哭聲傳來。寂靜的夜,顧家前庭後院卻燈火通明,被吵醒的下人圍在壩子裡,或驚恐或緊張地探頭望著。
看門的見了我來,忙不迭地就打開門讓我進去了。
顧宴正端坐堂前挺直了腰背一副箭在弦上的模樣,顧夫人則站在中央滿眼通紅,地上一片狼藉,有摔碎的花瓶和砸壞的盆景,還有被五花大綁的張媽以及哭著喊冤的趙嬸娘。
顧宴見了我,臉上修羅一樣兇狠的戾氣收得有些倉皇,接著一道眼光掃到何憶安身上去,想罵又不好罵。
他將我扶過去安置在椅子上,溫聲問:「你怎麼來了?」
我還沒開口,趙嬸娘便哇一聲哭出來,撲到我腳邊哭爹喊娘:「明月,你家三郎要殺我,我是如何與他解釋他都不聽啊,我對顧家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要是有個一兒半女,他也不至於敢這麼對我。」
這麼鬧屬實也煩心,我不自覺地蹙了蹙眉,顧宴就說:「月兒你先回去,這些事我來處理。」
顧夫人用絲絹擦了擦眼角,對趙嬸娘說,也好像是對我說:「你沒有一兒半女,我還為顧家生了顧釗,三郎趁四郎不在,也敢這麼樣子冤枉拿捏他的母親,我這麼多年一人操持顧家,自問沒有半點差池,不論我如何待你好,也焐不熱你的心,三郎,你真的讓我好生難過。」
顧宴轉身將我擋著,他身量高大挺拔,似一束溫和的暖光,將我與這些斥責和吵鬧隔絕。他聲音平靜又冷淡:「我仍是那句話,除夕前送到西苑的頭面都經了誰的手,又是誰趁亂拿走,那為月兒梳妝的丫鬟人在何處,若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今日就要拿人。」
我怔了怔,總算知道為何顧宴今日看到我頭上插了梅花簪子就變了臉色,那梅花簪子讓他想到了顧夫人送給我的那套頭面,我唯一接觸到的西苑以外的東西。
「頭面是夫人的名義送的,趙嬸娘負責挑選採買,張媽親自端來,月兒不愛慕虛榮,也就那日戴過一次,因而我便忽略了這東西,把毒下在首飾上的確很高明,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自默認你們三個都脫不開幹系。」
「三郎,你口口聲聲說我害明月,可有證據?」
是啊,沒有證據,這府上除了西苑的所有人都是一個陣營的,就算顧宴說的是真的,證據早就被毀了。
「我乃顧氏嫡子,父母過世後理應由我掌管顧家,往日我病重,由夫人操持事務我無話說,但我現在大病痊愈,顧家的事權理應由顧家兒郎掌管。我是顧家主人,月兒就是顧家主母,做主子的難道還不能處置一個下人與一個外姓之人?」
「趙氏常年與賬房胡少安勾連私通,貪汙錢財,辱沒門風,按家法應當罰沒私庫,逐出顧家,交由官府發落。」
「張媽身為顧家下人,不僅不念顧家恩情,甘當惡人之羽,這些年顧家多少無故失蹤的下人,是犯了什麼錯,又去了何處,張媽若不說,就到大牢裡去說。」
顧宴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他說中了趙嬸娘與張媽最最隱秘處,二人起初口口聲聲喊冤,眼下都怔在原地,等反應過來後又都哭求顧夫人主持公道。
顧夫人扶著桌案坐下去,方才她還梨花帶雨地控訴顧晏,眼下知道哭訴並無用,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鸷:「三郎,我是你父親三書六聘,明媒正娶,抬進顧家的妻。我乃已故九王爺的嫡女敏榮郡主,我到你們顧家可不是做妾,顧釗才是嫡子。你爹是個情種,懦弱窩囊,沒有我扶持,顧家哪有今日?」
「沒有你扶持,顧家哪有今日?」顧宴重復了一遍顧夫人的話,經由他平靜的口吻說出,像帶著幾分嘲弄。
「我爹的確是情種,他到死都隻愛我娘一人,他們青梅竹馬,心意相通,本該一同撫養我與妹妹長大,若不是敏榮郡主青睞,硬要嫁進我顧家,我娘與我妹妹怎會死,我又怎會癱?前塵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雖拿不出證據,但真相是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僅憑你一句喜歡,就拆了我爹娘,你嫁進顧家,生了顧釗,為了維持你敏榮郡主的名聲,你明明恨透了我卻還要裝出慈母的模樣,你害了我,也害了顧釗,你除了得到顧家一個空架子還得到了什麼?深宅大院無恩無情的日子好過嗎?」
顧宴哈哈笑起來,他笑得大聲,笑得顧夫人面如死灰,笑得趙嬸娘與張媽偃旗息鼓,卻笑得我心如刀絞。
漫長的沉默,是漫長的僵持,是利弊的角逐,真相難看,顧宴雖隻剖開了一點,但我想顧夫人的心,已經被他戳得鮮血淋漓。
良久,顧夫人才開口:「趙氏與張媽由你發落,滿意了嗎?」
顧宴輕笑:「不滿意,還不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顧夫人一眼,回身將我扶起來:「月兒累了,我們走吧。」
顧宴將我橫抱起來,大步走了出去,身後傳來趙嬸娘與張媽轟然崩潰的哭喊聲。
我圈著他的脖子,軟軟地靠著他,他猛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息,到了西苑把我放在榻上,才輕聲問我:「我本不想月兒看到我難看的一面,嚇著了吧?」
我搖頭,眼淚卻先一步落下來,我把顧宴緊緊抱住,溫柔安撫:「懷笙,你受苦了。」
顧宴的聲音也有了哭腔:「我受苦不要緊,如今與我一同受苦的卻是你。」
「我們搬走吧,這裡住得不開心。」
我以為顧宴會問我偌大的顧家落到顧夫人手裡如何如何,他的血海深仇還未報又如何如何,哪知他安靜地沉在我的肩頭,小聲應著:「好。」
他說我中毒那段時日,他就已經生出了搬走的念頭,本想等我痊愈後再提出來,免得我勞頓。
「懷笙。」
「嗯?」
我的手掌貼著顧宴的後腰,輕輕一攬,便把他與我貼近了些:「我想與你有個孩子。」
顧宴抬頭瞧著我,眼裡映著搖曳的燭火,泛起了點點的星子,他搖頭,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不,我雖然很想,但你身子還沒好,而且,而且我們可以不要孩子的,我娘就是生我妹妹的時候丟了性命,我怕,我怕極了。」
「那好吧。」我嘆氣,手卻順著他的脊梁下滑進腰下。
顧宴身子一僵,將臉埋在我頸窩沉沉地喘著氣,天雷勾動地火,我勢在必得。
忽地,我感覺他身子一輕,從我肩上翻了下去。
這是這麼久以來顧宴第一次昏倒,我雖害怕,但我並未亂了方寸。
顧宴的身子比我剛進府時明顯好了太多太多,之所以還會昏倒是因為當初烏頭毒解得不及時,傷了根本,且在我爹爹的《明心札記》中,烏頭是沒有真正解藥的。
這些日子我闲下來時就研究顧釗帶回來的落回解藥,我將藥丸揉碎,一點點地嘗,嘗出味道便寫下來。
因為我覺得落回毒發的症狀和顧宴描述的烏頭毒有些許相似,再大膽一點推測,顧宴是在顧家中的毒,我也是,前後若有關聯,那麼落回和烏頭興許也有關聯。
隻是顧宴昏倒得突然,我還來不及配出新的解藥,我依舊按之前的治療法子,輔以落回解藥中我能辨出的幾味藥。
餘下的時間我便不眠不休地翻醫書,嘗藥。
顧釗恰巧是這幾日辦完公事回來,聽聞顧宴再次昏迷,他特到西苑來找我。
興許是舟車勞頓,顧釗看上去比從前憔悴得不是一分半分,眼下兩塊烏青,薄唇幹裂泛白。
我將他帶到書房,讓萬福沏茶,我順便把一直欠他的謝意好生地與他說了。
他淡淡笑著搖頭,顯得有兩分苦,他說:「我隻知道當時的情況,若三嫂有個好歹,三哥是真的活不下去。」
「我與懷笙是命定的緣分,他離了我不行,我離了他也如是。」
顧釗大口喝著茶,倒像把茶水當作了酒,我想起顧宴好像從來不待見他,但他又好似對這哥哥特別上心,於是開解他道:「你比我更清楚你三哥經受了什麼,所以從前他性子乖僻孤傲也是情有可原,望你能理解他。」
我好像看見顧釗眼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再細看又不見了:「三哥他救過我,三歲的時候父親曾險些掐死了我,是三哥攔著。」
顧釗三歲,顧宴也不過七歲,我心頭泛起窒息的難過,不知當年顧家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此殘忍之事竟一同落在他們兄弟二人身上。
顧釗低頭掏出兩個小瓷瓶:「這是現如今落回所有的解藥,我猜三嫂能用得上。」
「四郎,我能不能多問你一句,這解藥從哪來?」
顧釗垂眼沉吟,似有難處,我心領神會,對他笑了笑:「總之,替懷笙謝謝你了。」
顧釗走前又去顧宴床前瞧了瞧,走出門去回頭來對我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
「明月,我真羨慕三哥。」
有了更多的解藥,我便有了更多試錯的機會,我不停地改良藥方,加入我從《明心札記》中所能尋到的能解烏頭症狀的藥。
我先吃,確保吃了後身體沒有太大的不適,我才喂給顧宴。
顧宴昏迷的情況隻持續了半月,便醒了過來。
萬福燒了一池熱水,我又在水裡加了藥材,把顧宴丟進去泡澡。
顧宴被泡得熱汗直淌,氤氲的水汽中,絕美的臉上浮動著緋紅的春景,他靠在池沿氣喘籲籲:「月兒,我懷疑你是想煮了我吃。」
我坐在池邊幫他把長發束起來,再用我前些日子熬制的拔毒膏從他的脖頸開始往下塗滿整個後背。
顧宴的背挺闊,線條流暢,我的指尖借著潤滑的膏藥在上頭遊走,輔以加快藥物吸收的手法,聽著顧宴不時發出的聲音,好像是痛苦的,又好像是暢快的。
我在暗處發笑,雙手繞過他的腋下猛地到了胸前,他警惕地將自己的雙胸一捂:「月兒,你作甚?」
我將臉貼上他的肩,嬌滴滴地說:「還能作甚,當然是做你昏倒前我們沒做完的那檔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