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仰靠在椅子上,胸口微微起伏,臉上染著薄汗與紅暈,他再次抓起我的手探進腰下。
「月兒,其他的事先放一放,我現在,現在,就想……」
顧宴話音淹沒在窗外一聲巨大的「轟隆」之中,萬福歡喜雀躍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公子,少夫人,快出來看煙花!」
我把手從顧宴手裡抽回來,顧宴的臉色像剛在外吹了二兩風似的沒有血色,甚至還有些幽怨。
我推他出門:「看煙花。」
我長這麼大沒見過如此盛大的煙花,萬福似乎也是,我倆甚至忘了顧宴,站在院裡看得歡喜,偶爾來個聲音響亮、外形漂亮的,我們激動得又是鼓掌又是蹦跳。
當我回頭看顧宴時,他也正看著煙火綻開的方向,他微蹙著眉,幽深的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我看見他嘴唇動了動,像是說了兩個字——皇宮。
10
除夕過後,顧宴叫萬福搬來了軟椅,他要睡在軟椅上。
我們之間像是有了隔閡與難言的隱秘。
我思考了幾日,得出結論,錯在我。
畢竟是我一直誤會顧宴不行,在我心裡我當他是我的男人,可在被窩裡,我卻沒有當他是男人。
我歷來覺得男人那玩意可怕,當年表哥也是為著這碼事要欺負我,我聽了王婆的話,巴望過顧宴真的不行。
作為顧宴的妻子,可真是其心當誅啊。
那幾日我絞盡腦汁討顧宴開心,他不是對我視而不見,就是以要看書寫字為名待在書房。
萬福也為我著急,他搬來小板凳給我坐在書房的窗下,為我舉著砚臺,我咬著筆頭,打了好幾張草稿,最後畫了個圓圓的豬頭從窗子縫裡塞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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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裡面輕輕傳來「撲哧」一聲笑。
但豬頭卻從縫裡被退了回來,我特意在豬頭旁邊寫下「頭圓」二個字,顧宴娟秀的字跡在前面寫了個「不」。
不頭圓吶……
我不氣餒,又畫了個嘴唇遞進去,透過縫隙小聲說:「相公,親親。」
裡邊沉默片刻,窗戶終於撩起來,顧宴板著臉瞪我,眉眼嘴角處卻透露出笑意:「外面冷,快進來。」
「你來抱我。」
顧宴臉一紅:「再抱我更受不了。」
「相公,月兒要抱抱嘛。」
「……」顧宴眼色一暗,窗子一關,我聽見輪椅轱轆轉動的聲音。
我起身朝顧宴張開手臂,笑得燦爛。
「妖精,是你送上門來的。」
顧宴朝我伸出手,他今日瞧上去特別好看,不知是什麼緣故,眉眼間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雨霧,原本生動的面貌看去忽然不真實。
又因為這份朦朦朧朧,更染上神秘。
就在我即將落入顧宴懷抱時,他俊美無雙的臉在我眼前忽然裂開成兩張,勾人心魄的眼睛也成了四隻。
我晃了晃神,腦中轟然一聲。
我從顧宴臉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驚恐,在他伸手要抱到我的時候,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從花臺滾落了下去。
等我再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
顧宴就守在床邊,他愁容滿面,像是剛哭過,看我的眼神帶著幾分倉皇,見我醒來他第一反應是喊人,但張了嘴,卻沒發得出聲音。
顧宴經歷過人世間最黑暗的地獄,在我心裡是頂天立地的山,我認為這世上沒有能嚇到他的事,因此他此刻臉上的慌張也讓我徹底慌了。
「相公,我怎麼了?」
「我頭疼,渾身都疼,快告訴我,我生了什麼病?」
「月兒,月兒……」
顧宴沒回答我,他隻是一遍遍地喊我,看看我的臉又看看我其他地方,慌亂得不知所措。
「相公,我想喝水。」
「好,好,相公給你倒。」
顧宴去桌案邊倒水,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抬起手來,眼前的影像重重疊疊,就連自己十個手指頭都看不清楚。
「月兒,別動!」
說來我也算大夫,我不隻是從顧宴的眼裡看出自己出了事,自己也能感知自己身體有了異常,此刻我全然聽不清顧宴的話,扶著床沿強行讓自己站了起來。
接著我感覺心口一頓,自身體深處升騰起一股呼之欲出的痛,「噗」的一聲,許多的血從我鼻子和口中噴湧出來。
搖搖欲墜間,我看見顧宴竟扔了輪椅踉踉跄跄地朝我跑來,他跑來,接住了我垮塌的身子。
我整個壓在他肩上,他沒站穩,一屁股坐下去。他慌了,也瘋了,朝門外大喊:「萬福!萬福!來人!來人吶!」
顧宴又抱緊我喊:「天啊,月兒,你別嚇我。」
我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地說:「相公,你、你好像、能走路了。」
真好,我的顧宴,站起來了。
顧宴的臉在我眼前碎裂了,我也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碎裂了。
我像是入了阿鼻地獄,被人用火燒、用針扎,還有人拔我的舌頭、挖我的眼珠,挑翻指甲蓋,打碎了我每一寸筋骨。
我疼得喊「懷笙」,可沒有人應我,耳邊隻有魑魅魍魎的笑聲。
我感覺有人捏著鼻子往我嘴裡灌了什麼,我識不出,隻是大口大口地嘔吐著。
過了許久我才聽到顧宴的聲音,他在哭,撕心裂肺的,哭得我心都快碎了。
我想抱抱他、親親他,可我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
便這麼在無邊的暗處遊蕩了許久,我才勉強能睜開眼睛,我聽見屋裡桌子椅子噼裡啪啦倒地的聲音,顧宴不知從哪跌跌撞撞地到我身邊來,伏在我手邊就開始嚶嚶地哭。
我勉強動得了手指,用指尖在他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他抬起頭來時我都快認不出他。
顧宴像是老了許多歲,凌亂的發間竟有了白絲,白皙的臉邊冒著深深淺淺的青綠,我最愛看的桃花眼,盈盈如水、攝人心魄的桃花眼也布滿了血絲。
我張了張嘴,兩行淚先滑落出來。
我聽見萬福的聲音:「四公子,你帶來的藥救回了我家少夫人,從今往後萬福願為你肝腦塗地,死一百次都願意。」
我委屈巴巴地責怪顧宴:「顧三,我叫你那麼多次,你為什麼都不應我?」
顧宴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我應了,你喊懷笙,我都應了,你聽不見,你那樣痛、那樣害怕,我沒辦法幫你受,月兒,你快折磨死我了,你再不醒來,我也活不下去。」
顧宴把我扶坐起來,我軟軟地靠著他,手搭在他的膝上:「你能走路了?」
「你莫管它,它沒有你重要,你若有個好歹,莫說腿,這條命我也賠給你。」
「月兒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呢?你就在我面前,你好端端在我面前忽然倒了,你吐了那麼多血,你想把我扔下再也不管了,你怎能這樣……」
顧宴始終驚魂未定,始終哭哭啼啼,始終絮絮叨叨地說著他有多害怕。
顧宴這座山,又倒了一次。
他怕到了極致,夜夜不合眼地守著我,我動一下他就驚坐起來大氣不敢出,我嘆一聲他就端來一杯水,我皺皺眉頭他就雙眼含淚問我哪裡疼。
到我恢復了些氣力時,他就把我抱在懷裡,不到萬福來提醒他我該吃藥了,絕不松手。
我又斷斷續續睡了一個月,這其間顧宴的情緒正常了些,他能收拾妥帖好好地出門去,在我睡醒時好好地候在我面前,為了他身子康復快些我要求他必須堅持在院子裡鍛煉筋骨,他也照做。
他不在的時候萬福與我說了這段時日發生的事。
當日我中了一種毒,太醫看過後說叫落回,凡中此毒者重則七孔流血暴斃,輕者意識混沌喪失知覺。
我中的毒不算重,卻已經夠我削筋挫骨重整一次,太醫悉數來過,都勸顧宴為我準備後事。
顧宴急瘋了,也氣瘋了,他斷定顧家有人害我,揚言要殺了整個顧家陪葬。
顧家上下都嚇得不輕,起初都隻當我是給顧宴買來衝喜的媳婦,就算我死了他大不了傷心一陣子就罷了。
但沒想到那重新站起來的人如地獄修羅般滿眼噴火、殺氣騰騰,眾人這才想起顧宴心中本就有血海深仇,再經這麼一折騰,無人懷疑他此言的虛實。
都相信若我死了,他確實能毀天滅地。
最後是顧釗為我送來了解藥,他說近來宮中有個寵妃與我症狀相似,皇上盛怒,盛怒之下自有能人異士,翊王身邊有個親信配出了解藥。
然而我是如何中的毒,始終沒查出來,我的飲食都是同顧宴一起,顧宴素來戒備,莫說我進府以後他格外小心,在我進府前他早就不再吃西苑以外送來的任何食物。
他把那日除夕宴相關的下人都捉起來查問,能走路後他來去自如、風風火火,站起來時頭都抵到門框,見了誰都滿眼戾氣,活像要索命的閻王,府中上下都怕他。
如此高壓下,也沒查出來。
我勸顧宴別再耗費精力了,那想害我的人無非是見我來了後顧宴有了依傍,被太醫院判了結果的病症在我手裡正要好轉,當時我若死了顧宴怕是再難站起來。
結果是我還活著,顧宴行走自如,顧府上下也已經知道了傷了我後顧宴的雷霆萬鈞,往後怕是也不會有人輕易打得了我的主意。
顧釗拿來的解藥很是管用,我原本預料這毒會傷我的根本,更怕會像當時的顧宴一樣動輒昏迷,然而我也隻是有些虛弱罷了,再無更重的症狀。
顧宴卻不信,在他眼裡我像瓷娃娃一樣,累不得、急不得,就連風也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