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美人挑燈看劍 3854 2024-12-04 14:46:43

  制止背後的騷動。


  “石夷確實非惡妖。”


  太乾師祖的聲音在雨幕中傳開,壓下所有竊竊私語聲。弟子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的驚訝之色越重。


  已經殉道而亡的顧輕水長老之所以能在西洲以“劍聖”聞名一方,就是因為一千年前,西洲西北隅,有惡妖作亂,掀風作浪,十二條西海主航道的商船飽受其苦,苌蘭海灣外側的海城更是屢屢遭難。


  為此,御獸宗遣顧輕水長老,將惡妖斬殺,煉化成碑。


  碑鎮風穴。


  往後千年,十二條航道重新恢復平靜,商船往來如織,西洲海城迅速恢復到荒厄前的繁榮昌盛。《西洲洲志》將這一節記載在內,當時人人歡欣,無淵劍聖就此成名。此事甚至成為御獸宗弟子與其他仙門弟子往來時,自誇山門的談資。


  ——然而,今夜太乾師祖卻親口推翻了《西洲洲志》,承認當初被顧輕水長老斬殺的惡妖非惡!


  太乾師祖仿佛沒察覺到眾弟子的驚疑不定,聲音平穩地繼續往下說。


  “千年前,空桑勢大,百氏逆行倒施,私更天軌,以至於日月遷移,□□不正。西北隅的韋風風穴因此偏移,釀成十二航路百船翻沉的慘禍。我宗也曾屢派長老前去與石夷商談,試圖更正風穴,然石夷拒不相談。是故,輕水方起劍無淵,誤斬石夷。”


  “......那、那當時應該要提請仙門徹查牧天軌才對啊!”有弟子忍不住失聲質問,“太乙能查天索,山海閣能查,藥谷能查,我們御獸宗就不能查麼?”


  太乾師祖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第二重峰上,一處斷崖,一位羽冠方臉的少年站在一眾弟子中間,不知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失言,還是因為什麼,漲紅了臉,不安得握緊雙拳。他旁邊的同門弟子紛紛下意識避開到一邊,寥寥幾個猶豫了一下,站在他身邊沒有移開。


  “......該、該提請徹查天軌才對。”


  羽冠少年磕磕絆絆地堅持。


  一千年前,那時天外天與牧天索的真相還未大白人間,但仙門察覺日月與□□有異,是有權提請徹查的。御獸宗在那麼早那麼早之前,就知道天軌有異,日月有異,空桑有異,可御獸宗卻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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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今夜,西海海妖進攻山門,他們甚至不知道,原來早在山海閣城祝舟子顏、少閣主左月生他們之前,自己的宗門就發現了天軌的異樣。


  羽冠少年旁邊,一位圓臉姑娘緊張地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別說了。


  “該查天軌啊,查天軌才是對的啊......”羽冠少年幾乎要哭出來,手指關節泛白。


  既然根源在日月,在□□,在空桑,那就該徹查天軌。


  怎麼能......


  怎麼能斬殺無罪有功的守島大妖呢?


  如果......


  如果那時候,御獸宗選擇的不是斬殺石夷,不是掩蓋真相,那麼提早千年揭露的真相。提早千年,仙門徹查百氏,那麼,十二年前的晦暗夜分,是不是就不會到來?那麼多走荒人,那麼多凡人,那麼多修士是不是就不會死在晦暗之夜的瘴霧裡?


  是不是御獸宗與西海海妖的仇怨,就不會深到如今的地步?


  是不是一切還有機會挽回?


  始終未停的閃電照出羽冠少年蒼的臉,隔著屍體堆積成的河,女薎立在芸鯨鯨骨上,漠然地看著他蒼白絕望的臉。


  冰夷鈴在風中響動。


  百萬骨矛百萬兵戈。


  “是,”太乾師祖頷首,“後來許多年,宗門也常常在想,當初是不是應該提請徹查天軌,然而監天盟約自立迄今,萬載以來,仙門共問詢空桑四次......”他喟嘆,“連同十二年前,尚且是太乙師祖的神君與山海少閣主,提出的問詢在內,一共四次。”


  萬載。四次。


  “每一次問詢空桑,徹查天軌,都是數洲血戰,生靈塗炭。就連第四次也不例外。”


  “而千年前,西洲剛逢一場前所未有的荒厄大劫。荒厄初過,洲城人家,十室九空,百不存一,我宗蕭條破敗。為避一番新戰火,當時的嚴尊掌門壓下了天軌有異的消息。事後,嚴尊掌門引咎隱退,自斷大道於龍首池......此事確實是我們御獸宗的罪過,然而在當時,我們御獸宗實無他路可走。”


  女薎譏諷地笑了一聲:“好!好個無路可走!”


  太乾師祖神色平靜:“我知道,如今這些話,說來都隻是在開脫。”


  略微一頓。


  “殺石夷,瞞真相,這些確實是罪過,但如若有人問我,是否為此感到後悔,我的回答隻有一個:不,絕不。”他的聲音驟然提高,堅如寒鐵地傳盡每位山門弟子耳中,“如若沒有千年休戰,何來西洲的復興?!如果沒有千年不起幹戈,何來如今的城池繁華!百萬蒼生之責於一門,雖負罪而無悔。”


  八座卦山方向悶雷聲動。


  太乾師祖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袍袖鼓振,凌風獵獵。


  他的語氣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是御獸宗的罪孽,御獸宗自認今日的因果。但你們西海海妖假借和談,令我宗顧輕水長老,自退宗門,北上請罪。如今,顧輕水長老已為兩族血仇請罪身故,你們卻出爾反爾屠戮西洲三十六城,造下無盡血災,犯我宗門,又是何等說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好!好!好個鏗鏘有力的說法!!好個冠冕唐皇的說法!好啊!好!”


  太乾師祖面若冰封。


  “爾等毀約背盟,逼得我宗長老隻能以殘魂御劍歸山的方式,鳴怨警示。因果雖遠,卻已血仇難解,今日我御獸宗與你們西海海妖,不死不休!”


  “毀約背盟?”女薎笑,笑著雙手一振,兩枚冰夷鈴脫腕飛出,迎風變化,驟然間已經大若山鍾,“你們也配稱盟道約?”


  太乾師祖雙手於虛空中一拂,抽出兩柄瑩白的骨劍。


  “可惜!”他寒聲道,“當年神君賜你們冰夷鈴,為的是你們能夠在古海安居,而不是你們掠殺洲城,以至於伏屍百萬,難民攘攘。可憐神君一番好意,也算是被負了個徹底。”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女薎踩在緩緩升高的芸鯨鯨骨上,懸掛於鯨骨間的芸鯨城城民屍體在瀑布般的水流間搖擺,“你們負他,我們也負他,都是背信棄義的家伙,在這裡笑什麼五十步與百步啊?”


  骨劍上霜芒流轉,太乾師祖背後妖獸虛影重疊,仿佛隨時會奔騰而出,化虛為實。


  ——雙方的仇恨早已深不可解決,方才的交談,不論是隨意散漫,還是劍拔弩張,都各有目的,各有籌劃。


  一道道水箭從波濤洶湧的海面上射/出。


  數以千計的人身魚尾怪異海妖在雙方交談間,已經潛伏到第二重連綿山脈之下,緊貼崖壁。此時驟然展開有若鳥翅的鰭翼,手提青刀,貼著嶙峋的山石崖壁,筆直上掠,所過之處,兩柄鋒利的青刀拉出一道長長的血線。


  “殺!”光芒冷藍的陣印轟然砸落。


  龐然如山嶽的赤象自陣中奔出,仰天嘶吼。赤象踩在被海河淹沒的山石上,巍峨高大的身形驟然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御牆。


  冰夷鈴響。


  聲音不復空靈,不復清脆。


  陰冷森寒得仿佛來自幽冥的引魂鈴。


  鈴聲中,洶湧的水面騰起了道道黑霧,黑霧裡,方才剛死的人和妖忽然齊齊自水面站起,睜開漆黑無光的眼睛——也不知道女薎使用了什麼手段,被她掌控的冰夷鈴威能絲毫不見神芒,反而幽晦詭異。


  “你道神君若看見他所賜之物,被用來醞釀這等血債,是何感想?”太乾師祖高聲喝道。


  “我知道你安的什麼心,”女薎俯仰大笑,笑得眼角隱約反光,“你不過是想讓我們恨他罷了!”


  “你們不恨他?”太乾祖師握住骨劍劍柄,背後虛影沸騰,“這可真奇怪,我可聽說三十六島的妖族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你們若不恨他,怎麼今日竟然會違背他的意願,大動幹戈,橫造殺伐?西海海妖與三十六島,竟然如此不同麼?”


  “我們不恨他啊,”女薎依舊在笑,笑間猛一擊掌,“放箭!”


  寒荒大妖同時松開弓弦,骨矛破空而出,帶起的勁風揚起他們的白發。


  萬箭齊發!


  赤象怒吼。


  在血契的驅使下,赤象迎著遮天蓋地的森白箭雨巍然不動。它們披掛沉重的鎧甲,骨矛穿甲而過,釘進血肉。曾經能撞破城牆,屠戮整座城的象群,強悍非凡,哪怕身中數百骨矛,依舊屹立不倒。


  然而在第一支骨矛射出的時候,寒荒的大妖們已經將第二支骨矛搭上了弓弦。


  弦聲不止,箭雨不止。


  ..............................................................................


  箭雨風雷中,芸鯨鯨骨騰空而起,迎向自虛空奔出,轉虛化實的獸群。


  女薎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她被仙門奴馭的同族,又仿佛隻是為了讓暴雨洗刷自己的怒火。她唇上的鮮血被雨水衝盡了,蒼白的閃電光中,仰起的依舊隻是一張還未長開的青澀面孔。


  她在笑。


  笑得竭盡全力。


  “我們不恨他啊——”


  那是他們神智未開時,帶他們走出晦暗的神君。那是在冰原上燃起篝火,與他們同歌同飲的神君。


  他們怎麼能恨他呢?


  骨劍在半空中劈下,芸鯨的鯨骨在半空中折轉。


  龐然如巨山的骸骨撞開奔湧向前的妖獸,骨架上懸掛著,有如蛆蟲的屍體如雨落下,噼裡啪啦......七百年前,負傷的鯨魚擱淺在苌蘭海灣,一艘開往燭南的商船停了下來,商人噼裡啪啦打著盤算,算這稀罕的鯨肉送到燭南,能從寶閣樓裡換得黃金幾萬兩。


  左近有個窮闢的小海鄉。白銀真金灑下的聲音叮叮當當,割肉抽筋時鐮刀廚刀碰撞的聲音也是叮叮當當。


  商人滿船歸,海民滿兜歸,真銀白銀請來了能夠幫助他們在堅硬巖石上打下楔釘的修士,一座被譽為“明珠”的城就在新月的海灣裡建起來了。


  隻留下鯨神血肉化為光塵,鯨落萬物生的動人傳說。


  七百年後,成了興盛香火。


  鯨骨與骨劍相碰撞,發出巨大的聲響。


  女薎騰身躍起,在雨幕中旋轉,自腰間的玉帶裡抽出一柄閃閃發光的軟劍。


  “我們隻是......”


  軟劍切開雨線,劍刃潑開一道圓弧形的血線。


  “——不想在疼罷了!”


  被剔淨血肉的芸鯨骸骨重新落回海面,濺起高高的水花,掛著的死屍掉落大半,與屍體一同掉落的,還有那七百年來蔓延滋生的草木藤蔓,被視為“鯨落萬物生”的草木奇花。一切都脫落幹淨後,隱隱約約,能看見鯨骨上刀斬出的傷疤。


  軟劍與骨劍碰撞,雙方同時向後震退。


  女薎落到浮遊接她的鯨骨頂端,赤金的眼瞳在雨裡仿佛在燃燒,又仿佛在泯滅。


  第二重峰脈上,第一頭赤象終於帶著密集的骨矛,轟然倒下。


  赤象倒下後。


  先前出聲質問的羽冠少年被一支骨矛洞穿了咽喉。


  他抓著骨矛,睜著眼睛,被釘在冰冷的崖壁上,血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流出,雨水洗過他放大的瞳孔。圓臉姑娘抱著他的腰,哭著在喊什麼,可雨聲太大,雷聲太大,已經聽不見了。


  ......聽不見了。


  暴雨洗過手指,洗掉了斬殺馭獸的血,女薎站在雨中,臉上已無悲歡。


  海面沉沉浮浮的,依稀還有那些芸鯨城後來的城民們,精心保護,舍命留下的鯨神像。可是他們已經不想在看到了......凡人也好,修士也好,膜拜他們,熱愛他們,傷害他們,奴役他們,殺死他們。


  神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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