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女薎的長發在足邊搖曳了一下。她停留原地,恢復幹淨的五指垂在身邊,眼睛微微眯起,盯著無聲無息出現在御獸宗弟子身後的人。來人做道士打扮,身穿一件藍布寬袖道袍,腰間系一條麻帶,腳踏黑布鞋,五官並不怎麼出眾,見之即忘。
藍袍道士似乎自帶某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他一出現,空氣中的寒氣如冬雪逢春,悄然消退。弟子心中的驚惶隨之去了大半,而原本如臨大敵的一眾御獸宗長老則像松了口氣,急忙拱手行禮。
“見過太乾師祖。”
“見過太乾師祖。”
“......”
聞聲,眾弟子這才恍然知來者。
十二洲的仙門,除去一個供神君為師祖,師祖常年行走在十二洲的太乙宗,其餘的仙門多有幾位常年閉關不出,外人難窺其生死命數的師祖坐鎮山門。這也是仙門與江湖散修最大的不同之處,一宗一派淵源萬載,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宗門到底藏了多少底牌。
御獸宗弟子向來聽說,宗門內有幾位“太”字輩的師祖閉關鎮守,非宗門生死存亡,不出關。如今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活生生的師祖,也是第一次知道山門內尚且歸化的師祖之一,原來是太乾師祖。
太乾師祖,這個名字對御獸宗弟子並不陌生。
根據宗門山志裡記載,就是這位師祖主持了前所未有的定山為卦,遷山為閘計劃,構建出了佔地百頃的龍首湖。從而在風穴學上,完成了“給龍點睛”之筆。龍首湖一成,西洲風水長脈就此生氣牽引,此舉被十二洲譽為“大善之化”。
然而太乾師祖更山點穴已經是好幾千年前的古事了,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在宗門內不聲不響地坐鎮。
一些人隨著太乾師祖現身心神大定時,另一些聰明人卻已經敏銳地預感到此次攻伐意味幽晦。
——似乎不僅僅隻是妖族與仙門相爭那麼簡單。
“女薎祀神,”太乾師祖開口,他的聲音平和無瀾,仿佛眼前發生的一切隻是御獸宗漫長歷史裡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本宗感念貴族鎮守古海之大義,尊爾為神,對爾等敬重有佳,誠以為盟,不曾僭踏古海寒荒半步。你們緣何屠戮我洲洲民,殘食我宗長老,進犯我宗山門?你們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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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以為盟?”
女薎五指早已經恢復幹淨,渾身上下自發及足,清一色霜雪,唯獨雙唇猩紅,殘留剛剛啃噬活人心髒的戾氣。她□□的腳尖點在芸鯨顱骨上淤積的雨泊裡,腳踝邊沿濺起渾濁的水花。
“你們這些卑賤的、醜陋的、腥臭的蛆蟲......”
“也配與我們為盟?!”
太乾師祖衣衫輕拂,容色不變。
側後的長老立時憤然叱喝:“師祖面前,區區妖邪,也敢放肆!”
“哈哈哈哈!哈!”女薎就像發現什麼事情格外有趣的頑劣兒童,擊掌大笑,笑聲掌聲,手腕上的銀鈴叮當響動。她笑指長老。“看看你們這些變色蟲!遇強如寒蟬,瑟瑟無翅展,得勢方囂狂!......你們這些人啊,不是還總喜歡看什麼猴子爬架耍雜,哈!你們看什麼耍雜,戲什麼火把!滾到水邊照一照,哪座山的猴子能比你們耍得更好一手笑話!”
“你!”
出聲的幾位長老頓時氣得臉色通紅,須眉顫動。
有長老氣急,口不擇言地罵道:“什麼黃毛丫頭也敢在這裡紅口白牙?!今日老夫不為師弟討回一口公道,誓不為人!”
說話間,他手腕上十二枚金環脫腕飛出,迎風化作三頭六翅的異鳥、青黃赤黑的巴蛇、獸身齒火的人面虎......鳥鳴虎嘯,十二隻威勢不凡的馭獸拖曳十二道不同的光彩,轉瞬間就奔到芸鯨鯨骨前。
虎騰鳥撲蛇卷,殺機近前,女薎不退不進,隻連擊三掌。
啪!
芸鯨鯨骨周圍,重重雨幕忽然冰凍。
啪!
閃電光照雨線,密密麻麻的冰線從空貫落,接連海與天。十二隻馭獸的身形定格在半空,身上飚飛出無數道細細的血線。
啪!
所有冰線破碎成冰晶,連帶著被釘死半空的十二隻馭獸一起,炸成十二團紅白相間的詭異血花,妖冶盛大。
敬立在太乾師祖背後的那位長老登時噴出一口血霧,氣息驟然萎靡下來,踉踉跄跄,後退了好幾步才堪堪重新站穩身形,駭然失色。先前吳初失手被殺,還能說是對方出乎意料地偷襲得手,但此次分明他佔據先手出擊,敗得卻同樣輕而易舉。
僅僅隻存在記載中的寒荒國祀神,其實力之強橫,手段之詭異,超出所有人的意料。
太乾師祖隨意地一揮袖,輕描淡寫地將冰塵與血霧抹去。
他的視線自女薎手腕和腳踝的銀鈴鐺上掃過,似乎通過她這兩次出手確認了什麼,“傳說立西極時,逢遇中原烽火,天楔落處比預計南了許多,以至於海水不定,厲風出焉。神君心憂西海的北遷之族,便鑄兩件祭器,一曰冰夷,一曰魚息,賜予徙族。看來這就是那兩件祭器之一?不知是冰夷還是魚息?”
“你這條蛆蟲倒有些見識。”
女薎一歪頭,忽然笑了。
不是剛剛那種嘲諷一切的狂笑,是清脆悅耳的笑聲,如果不看她被血染紅的嘴唇和手足青紫的鱗片,簡直就隻是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姑娘。
她的語調忽然變得有些甜蜜,笑起來時臉頰邊甚至還出現了兩個小小的酒窩:“是冰夷啦,是神君當初贈給我西海海妖的冰夷鈴。我們海妖啊,從初族石夷到雜魚雜蝦,都最最最最喜歡鈴鐺了!
“所以,神君大人就給我們鑄成了鈴鐺。”
她搖晃手腕,銀鈴晃動。
叮當叮當。
......叮當叮當。
精致的銀鈴掛到參天古木上,被海風吹動,清脆作響。
西洲洲嶼最外最外的一塊浮島,就坐落在茫茫冰海中,島上無草無蟲無飛鳥無走獸,寂靜如死。唯一一棵高得幾乎可以接連天地的古木,還是一棵死樹。死樹歷經風寒而不倒,隻是被凍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白冰殼。
石夷盤坐在樹下,神君坐在他肩上,將銀鈴掛好後,伸手撥弄了兩下。
叮當叮當。
石夷學著他的樣子,伸出巨大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也撥弄了兩下。
叮當叮當。
“......西極的天楔位置還是太南了一些。”神君仰起頭,看鈴鐺在冰凌樹枝上左右搖晃,“否則西洲風水貫通,地脈生氣不在為海山間斷,下潛於洋,縱橫北南。若木會在生氣貫通的那一刻,死而復生,地火貫穿上下,它的樹幹會像赤玉一樣紅,開出的花也會像火一樣,唯獨葉子,青翠如碧。”
“......若木復生,光華百裡,會有百鳥逐光而來,起落在花葉之間,它們會銜來其他地方的種子。種子落到島上,厲風間歇的時候,就會抽莖發芽,盛開成姹紫嫣紅的海,雖然很短暫,卻和南方洲陸的春夏沒什麼兩樣......”
神君經年遊歷,娓娓道來時,仿佛已經能夠聽到百鳥婉轉的啼鳴,百花盛開的簌簌。
那是隻能生活在冬寒之地的古海妖族一生都未見過的景色。
叮當叮當......
體型龐然,出身雪地卻最喜歡花花草草的石夷不會說話,隻能安靜地聽他描繪。它小心翼翼地虛攏了巨掌,將幾枚不起眼的鈴鐺罩在手中。
好似那是一朵未開的花,一點未發的芽。
......想要看若木復生,想要看百花盛開。
神君得走了。
走時明明萬事纏身,卻還是眉眼彎彎,笑顏晏晏,說:以後,西北隅就交給你了。
石夷點頭。
點頭又點頭。
木訥笨拙得可笑,神君笑了笑,轉身又止步,沉默稍許後,又輕聲交代:如果守不住,就不要守了,記得離開。
......那是一切開始的先聲,是大地紛爭橫流的前夜。
白衣的神君走進了熊熊烈火。
在也沒有回來。
隻留下,西北苦寒的海面,死去的若木樹底,小山一樣的石夷守著日日夜夜響個不停的鈴鐺。
叮當、叮當。
“好聽吧?”
女薎足尖點在汙水中,輕盈地旋轉了一圈,讓腳腕上的鈴鐺和手腕上的一起響起來,她笑吟吟地問,就像孩子在炫耀心愛的寶物。
電閃雷鳴,天地皆雪。
起起伏伏的屍體,人的,妖的,被激流攜裹,流過西洲龍首群山地的第一重山脈與第二重山脈的間隔。奴獸的殘肢,與御獸宗弟子的血肉撞到山石,被橫斜的草木掛住。
太乾師祖壓陣,長老們或祭起金環,或祭起腰牌,遠處八座卦山山挪水動,滾石成河。龍鱉敖怪之屬,已經聚集到寒荒族的白發群妖背後,鱗片密密,因水沉浮,如兵陳百萬,也如幽冥洞開,溺死的冤魂惡鬼借暴雨爬上岸來。
劍拔弩張,殺機一觸即發。
可在這種不死不休的廝殺戰場上,女薎卻在自顧自地旋轉,像無憂無慮的孩子,雪白的長發與祭祀的長袍旋開盛開的花朵。
御獸宗的山峰上,沉不住氣的長老和弟子移動了下腳步。
“渾身似口掛虛空,不論東西南北風,一律為他說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禪宗大道將鈴鐺視為‘驚覺’與‘大歡喜’的象徵,銀”太乾師祖目光微沉,“神君贈寒荒一族以冰夷鈴,實是煞費苦心。”
“是啊,誰能想到神君把冰夷這麼重要的祭器鑄成了這麼不起眼的幾個小鈴鐺,”女薎偏頭,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其實啊,你們這些修士,原本有機會拿到這對冰夷鈴的,是吧?”
......天地有隅隈,隅隈有神守。
呼嘯的寒風刮過終年不夏的海上孤島。
終年有風,終年有聲。
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裡,時間的流逝變得模糊,分不清年月。唯獨樹下的石夷始終盤坐,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它聽著單調的鈴聲,學會了自己取鐵石白銀,仿造神君留下的冰夷,鑄造鈴鐺。
一個、兩個、三個......
掛在若木上的鈴鐺越來越多,最初的冰夷鈴被淹沒在叮叮當當的聲洋裡,除非經年相照看的人,在也分辨不出。
萬載匆匆風聲裡。
紛爭的洪流淹沒大地,血和火攪碎了河山,天索橫貫。
面目全非的世界裡,隻剩下遠離洲陸的孤島一如往日。
死去的古木、握拳盤坐的石夷。
——直到無淵劍北來,一人一妖在樹下廝殺。
人是蠢貨,妖也是蠢貨。
“真可惜啊,”女薎臉上的笑容越深:“那用劍的蠢貨,壓根就沒猜出來,你們廢了那麼大功夫,布局讓他去斬殺石夷,真正的目的是什麼......祭祀冰夷明明肯定就在石夷左近,他竟然隻把石夷煉鑄成碑,重鎮風穴,就離開了。是不是想想就恨得咬牙切齒?”
太乾師祖一直平和的神色終於微不可覺地變了變。
一開始御獸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口中“用劍的蠢貨”是誰,直到“斬殺石夷”四個字一出,才猛然醒悟。頓時,山峰上私語聲炸成一片,甚至連風雨聲都沒辦法壓下——自曾清師兄被關入水牢後,宗門內部就有了一些關於顧輕水劍聖真正死因的流言。
“肅靜!”
眼見事態不對,立刻有長老高聲喝令。
太乾師祖抬手一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