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是我們第一次過小年。
144
家裡人裡裡外外地準備晚飯。
小雲被我們強行安置在中廳,喝茶吃果。
發財扛著長長的竹竿掃帚,打院子裡過看見他,問:「你坐著幹嗎?」
小雲笑,說:「我本來想去膳房打下手,阿娘不許。我想去給你幫忙,寶兒也不許……」
發財仰著脖子哈哈大笑:「這娘兒們……算了,你換個打雜的衣服跟我來。我手不方便,幫我掃掃房梁屋頂的灰塵。」
小雲高興地答應,衣服都懶得換,接過他手裡的掃帚,跟著去了側廂房廊道掃灰除塵。
我從膳房去倉房尋裝蒸肉的大碗碟,路過穿堂。
看到吳發財正在揮斥方遒,上蹿下跳地指揮著小雲掃房梁上的蜘蛛網和灰塵。
小雲依舊穿著來時那身蜀錦黑衣,頭頂系塊灰布,費勁巴拉地聽從身後狗頭軍師的指揮,揮舞著竹竿掃帚掃灰。
我氣不打一處來,朝他吼道。
「吳發財!你在幹什麼!你給我過來!」
他沒給我嚇著,小雲給我嚇了一跳。
頭頂打落的一塊灰塵沒來得及避開,蓬頭落到了他頭上身上。
整個人像是灰坑裡打過滾兒似的,連睫毛上都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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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處變不驚朝他揮揮手,活像個習以為常的老油條。
「沒事兒沒事兒,你繼續,我和你姐說說。我看她就是太寵你,大男人家家的,做點髒活累活怎麼了?」
小雲聽他說著說著就撲哧一聲笑出來,露出兩顆瑩白的虎牙,很信服地點點頭。
吳發財念叨著,雄赳赳氣昂昂地朝我這邊走來。
「媳婦兒,大下午的吵吵什麼?」
我最見不得他這副欠打的賤模樣,要不是小雲在,肯定要揪他耳朵。
我磨著牙齒說:「小雲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你把人家弄來打灰塵?還弄得一身都是?你怎麼想的……」
「打住,你又要說他是太子了。」吳發財假裝掏掏耳朵。
「那他到底是咱弟弟,還是太子?我覺得他未必希望你們把他當太子對待。我是看他一個人坐那兒無聊,而且你看他掃灰塵不挺開心的嗎,還笑呢,這孩子以前多不愛笑……」
「你……」他說得頭頭是道,我簡直想不出反駁的話。
「再說了,他是特意抽空回來看我們,陪我們。結果呢,你們娘倆忙著給他做飯,你覺得人家缺的是那頓飯嗎?我這麼說你又要罵我,你們倒是陪著他說說話也好啊。」
我瞪著他,憋了半天,隻好說:「那你好歹給他換身衣服,找個草帽戴上,他這樣子怎麼回宮去?」
「我倒是要他換來著,他急著幹活兒,嫌麻煩。」吳發財說著自己也笑了。
「你們女人就是想太多了,我看啊,小雲還是以前的小雲,比以前更好呢。」
145
晚飯前我給小雲找了一套發財的衣裳,讓他去浴房洗幹淨暫且換上。
久久不見他出來,我從燒火的後室出來,敲了敲前室的門。
「小雲,水我給你熱著呢,夜裡涼,你別洗太久了。」
裡頭沒人答應,門縫裡溢出的水蒸氣很快吹散在寒冷的夜裡。
「小雲?」我又拍了拍門,輕聲道,「大家在等你吃團圓飯。」
還是沒人應答,這不像小雲的性子。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推了門進去,怕他凍著,又很快合上了門。
濃白的水汽裡,我憑著記憶摸到搭衣服的屏風前,再次喚道:「小雲?」
我摸到了一截汗涔涔的手臂,臂膀上有薄而韌的肌肉起伏,再往上摸到了一張柔軟湿潤的臉,很燙。
「怎麼了?」他從霧氣後面發出朦朧的聲音,驚訝裡帶著疲倦。
我迅速抽開手,懸著的心往下回落。
前陣子阿爹洗浴時也是,不習慣這樣前後室的浴房,險些給水汽蒸暈過去,幸得發財一直在門口守著。
我還以為他剛才也暈過去了。
「我在外面叫了你好幾聲,你怎麼了?」
水聲哗啦啦地響動,他似乎是坐了起來:「沒事,我睡著了。」
「睡著了?」我重復了一遍,一邊自覺地轉身往外走,一邊道,Ťũ⁾「這樣對身體不好,肯定會著涼,你趕緊起來吧。」
他答應著,水聲卻再未響起。
我推門出去,忽然聽到他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太輕了,輕到我以為聽錯了。
「寶兒,宮裡要給我選太子妃了。」
我停下腳步,並未回頭:「這是好事,早點成家,有個伴兒也好。」
他默了會兒,很疲憊地說:「這同咱們巷子裡結姻親完全是兩回事。現在素未謀面,將來同床異夢的人,絕不會是我的伴兒。」
我有點替他難過,想來在這方面,他應該沒有多大自由。
「我聽說皇上太子選妃都是好些官家小姐裡挑的吧?官家給你選的,總不會錯的。」
他輕聲地笑,低沉悅耳,帶著淺淺的氣聲。
水霧淡去了很多,他赤裸的背脊和手臂影影綽綽地顯現在屏風後。
「要是寶兒你挑的話,會選什麼樣的?」
我實在不懂一朝天子家裡是怎麼選兒媳的,於是訕訕的道:「這事情我哪兒說得上話……」
他很固執地重復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想讓你幫我選選。宮裡沒人給我出主意,他們隻會讓我選家世最顯赫的。」
我仿佛被委以重任,極度重視起來,絞盡腦汁,認真地想啊想。
想的途中,他已經起身擦幹淨,在換發財的衣服。
我背對著屏風,面前是燭火映照過來他穿衣服的影子。
我閉上眼,說:「不論怎麼選,性情品格總是最重要的,我們的小雲配得上最良善最聰穎的姑娘。」
門窗上的影子伸出手,修長的手指系上了衣帶,勾勒出很瘦的腰身,很長的腿……
他隔著屏風問:「可良善聰穎這種東西,並不會寫到臉上,如何能看得出來?」
這家伙真是給我出了個巨大的難題。
我活這麼大沒見過幾個男人,同樣也沒見過幾個女人,哪兒知道怎麼給他選媳婦兒。
我死活答不出來。
他已經穿戴整齊,繞過屏風出來,頭發湿漉漉地披散著,臉頰上還殘留著水霧蒸出的淺淡紅暈,好看得有點不真實。
「要是能有像寶兒這樣的就好了。」他望著我這樣說。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卻又聽見他自顧自地說:「像阿娘這樣的也好,像你們三分就好,那我也就不必頭疼了,皆大歡喜。」
我長出了口氣,一邊推門出去一邊輕松地笑道:「你這孩子又犯傻,能配得上你的那不是官家小姐,也是書香門第,怎麼可能像我們?像我和阿娘這樣的村婦還得了?」
他跟上我的腳步,嘴角噙著笑:「我說真的。」
我回頭招手催他:「我說的也是真的,你又不是小孩兒,也就是我們,你要出去說這話,別人指不定怎麼笑你呢。快些快些,飯菜都要涼了,爹娘還等咱們吃飯呢……」
他笑著答應。
我那時候還以為他真的變了,愛笑了,話也多了,一切都變好了。
我從來不曾注意到他那笑有多淺,多勉強。
不論他怎麼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笑意從來不曾蔓延到過那雙沉靜又哀傷的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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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二十二的正月十五,我出門給阿爹買東西,聽說了太子選妃的事情。
人們說太子拒絕了選妃,將帝後給他挑的十好幾個官家小姐都給婉拒了,說官家身體欠憂,他協理監國,當以國事為先,由不得分心。
我聽了很是擔憂,不知道這孩子怎麼想的。
年前他那麼認真地問我,我還以為他真有了要成家的心思。
太子選妃是大事,這一段時間,內城叫得上號的,家裡有適齡姑娘的,哪家不是蠢蠢欲動。
他來這麼一出,會惹得多少人不快啊……
我聽罷那些闲言碎語,隻能嘆息。
繼續替阿爹挑羊羔皮料,打算給他縫個再柔軟順滑些的坐墊。
他常年坐輪椅,縱使是再好的椅子,也難免生褥瘡,等過幾個月入夏了,褥瘡發了,又湿又痒,比什麼病都磨人。
挑好了料子,去老板那兒給錢,老板告訴我有人替我付了。
我轉頭一看,是個陌生男人。
他說:「夫人,王爺請您去對面樓上坐坐。」
我住內城也有段時間了,知道內城了住了不止一位王爺。
「請問是哪位王爺?」
那人客氣地笑道:「皮料的錢,王爺替您付過了,您跟我來便知。」
我去了才知道,那是兩位王爺。
君燁我見過的,另一個我也有幸見過一面,叫薄陰,是大殷唯一的異姓王。
小雲曾大略提過,朝堂上除了太傅和宰相,輔佐協助他最多的就是這兩位。
我惴惴不安地向他們行禮問安。
我不喜歡君燁,甚至是厭惡,他每次出現都不會有好事情。
君燁面色沉沉地看著我,道:「夫人坐吧。」
我坐了。
「太子常去您府上嗎?」
「不常去,小半年不來也是常有的。」
他點點頭,思索道:「他同你說過什麼嗎?」
我有了些不好的聯想,於是字斟句酌地道:「沒說什麼要緊的,都是我們同他說些家長裡短,他不愛說話。」
「確實不愛說話。」一直側耳默聽的薄陰涼涼地嗤笑。
君燁瞥了他一眼,繼續問道:「你們在內城可還住得慣?你家老爺身體還好嗎?」
我反應半天才明白他說的「老爺」指的是發財。
「託……太子殿下的福,什麼都好著呢。」
他意味不明地說:「那就好。」
薄陰懶懶地道:「你不必緊張,詹親王和本王就是在這處喝酒。恰巧見你,他說認識,就請過來喝口茶,沒什麼別的意思。」
我忙不迭點頭,心裡卻並未放松。
君燁悶頭喝了口酒,問:「前兩天太子拒絕選妃,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
「你知道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