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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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喝酒,何況還是度數不低的麥子酒。
我看著小雲,一個看成了三個,左右飄搖。
「小雲,你晃什麼啊?」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溫聲道:「寶兒,我沒晃,是你喝醉了。」
我迷離著眼找阿娘沒找著,於是問:「阿娘呢?」
「阿娘有點不舒服,我送回去歇著了。」
孩子的吵鬧聲,吳發財和範大哥劃拳的聲音在我耳朵裡變成了一堆無意義的雜音,扎得我額頭有點疼。
小雲走近過來扶我,低頭說:「你先別喝了。」
我點頭,稍稍清醒了些,朝席上劃拳劃得火熱的發財揮揮手說:「吳發財,你也給我少喝點,不然別怪我半夜不給你開門啊……我先回去了。」
阿爹和發財爹都笑了起來,範大哥還不忘揶揄,說發財不光是守財奴,還是個耙耳朵。
發財露著獨臂的那一隻膀子,叉著腰,也不惱,滿口答應著我。
小雲扶著我出了中廳,穿過院子,去廂房我和發財的房間。
進了屋,我一屁股坐在炕頭上,頭暈目眩地想找水喝。
小雲的腳步聲遠了又近 ,到跟前時,我手裡多了一杯溫度剛好的白水。
他溫涼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很快地一觸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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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灌了口水,揉了兩下眼,抬頭看到他已經坐到我對面。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檀木小盒,裡頭是一個珊瑚流蘇的翡翠步搖,紅綠色通透,交相輝映,煞人眼睛。
我酒勁兒下去大半,問:「這是?」
「那天送了阿娘玉簪,總想著再挑一個好的送你。」他取出步搖,眼角漫著清淺的笑意,「看看喜不喜歡。」
紅綠相間,做工高超精巧。
那隻搖曳的步搖在他白皙修長的手掌上,襯得格外的好看。
我搖頭:「這太貴重了。」
他抿了下唇,訕訕地收回手。
過了會兒又道:「其實……給阿娘那玉簪是罕見的好玉料,那個更貴。阿娘都收了,你也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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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咯咯地笑:「小雲,你看看我,灰頭土臉的一個村婦,戴這麼好看的步搖,別人八成以為我是偷搶來的。」
他緩緩搖頭:「你還記得當年你和發財哥成婚,我對你說的嗎?」
我吐出一口酒氣,腦子不大靈光:「什麼?」
「我說,你配得上這世間最好最好的東西,你們都是。」
他的話語裡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虔誠的篤定。
我有了點兒印象,隔著炕上的小桌,啪嗒一聲合掌捧住了他的臉。
他的臉驟然展露在面前,我看到他瞪大了眼,漆黑的瞳子都放大了,湿漉漉地發亮。
我很認真地說:「謝謝你。」
他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抿了抿唇。
我摸了摸他的頭,溫柔地說:「小雲,你不要給自己那麼大的壓力,你為我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過去的所有壞事,都跟你沒有半分關系。」
他的眼瞳黑沉得像是墨色的鏡面,映著我半醉半醒的臉。
「我們不能太貪心了,不能有了失而復得的弟弟,有了大宅子,還奢求太多金銀財寶……」
「有關系。」
他再次打斷了我的碎碎念。
「如果我能早點擁有現在的一切,我能救人。我能救陳阿婆,能救發財娘,能救範小哥,發財哥也不會斷臂……寶兒……我是個軟弱無能的人。」
那些鮮活的人的影子重又浮現在我眼前。
我到這一刻才知道,那些逝去的靈魂沉重猶如巨石,牢牢地壓在我心上,同樣壓在這個沉默內斂的孩子心上許多年,折磨著他的心靈。
隻是他沒機會說,亦不會說。
我不知道做些什麼才能給他寬慰,隻能抱著他的腦袋,摟小孩兒似的拍著他的後背。
他長大了,高眉深目,輪廓分明,肩膀開闊,背脊寬厚,是個極其俊美的年輕男人。
可我忽然就覺得自己不會跟這樣的小雲相處了,他在我的記憶裡,總還是那個蹲在街角沙地上寫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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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你是個堅強勇敢的好孩子,死去的人肯定不想成為我們的負累。你不要自責了,我們……我們珍惜好當下好嗎?」
「好。」
他輕輕回應了我的擁抱,雙手觸到我後背時,手指微微發抖。
燈燭搖曳著越來越暗,四周靜悄悄的。
我有點累了,想抽回身。
他卻將我抱得更緊,高大的身軀將我淹沒,勒得我胸口有點悶。
小雲身上有一股很清淡很舒服的味道,也許是什麼名貴罕見的木香,可惜我聞不出所以然來。
「寶兒,就這樣,再待一會兒。」
他簡直太大個了,我又矮,有一種很奇怪的壓迫感。
他的臉,他的身體,他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他不是當年那個孩子了。
我們是沒有血緣的姐弟,再親近也要避嫌。
我拍著他的後頸,像兒時寬慰街邊的流浪小狗。
「那就這樣再待一會兒,不過小雲……你長得好高了,我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抱著你到處跑,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摟摟抱抱……」
他默了很久,松開手臂,凝視著我。
他明明沒有表情,可那雙眼睛卻那麼安靜,那麼哀傷。
我最終還是收下那支步搖,再三囑咐他不要再給我們添置東西。
他平靜地答應,平靜地道別,平靜地出門離開。
此後很長時間都再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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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第二天酒醒之後,問我們是不是吵架了。
說小雲臨走時路過中廳的時候不太對。
我心裡閃了下,問:「哪裡不對?」
他說:「昨晚我們喝酒,他送完你路過中廳,我叫他,他不搭理我,走得飛快,跟家裡著火似的。」
「那可能是急著回宮,沒聽見吧。」
我隨口說著,將醒酒的姜茶「啪」地一聲砸在他面前的桌上。
「再說了,你是哪門子皇親國戚?堂堂太子,不搭理你一個宿醉酒鬼,不是應該的嗎?」
他嘿嘿地笑,隨手擦掉臉頰濺上的茶水,仰頭灌了一口姜茶。
「唉呀你別罵我啊……我說真的,你們昨晚是不是吵架了?」
我長長地嘆氣,在他旁邊坐下:「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哪裡不對勁?」
「他好像過於在乎我們了,尤其是我,好像把我當成娘一樣的人,可我……我連娃都沒有,怎麼可能給他當媽呢?」
吳發財喝完了姜茶,抹了下嘴,點頭道:「也正常吧,這孩子可憐,小時候都是你拉扯大的,不認你當半個娘,難道認我?」
我焦愁地皺著眉:「你說個屁話,要是認你當娘也就好了。他都這麼大了,我聽說宮裡的皇子,這個年紀都該成婚了……」
「嘁……你就是鹹吃蘿卜淡操心,堂堂太子的婚事用得著你費心?」
吳發財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也沒太放在心上。
可這天之後,小雲就不來宅邸看我們了。
他的隨從來告我們,說官家病重,他要代理朝政監國,不得闲。
我們很是理解,還是平淡地過我們的小日子。
小雲很像我們人生裡的過客,來來去去,很幸運地同行了一段。
此後他都礙於某些東西,同我們若即若離,甚至漸行漸遠。
他離開我們太久,我們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
他來,我們打心底裡高興。
他不來,我們也並沒有多想念他,生活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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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日子長了,總覺得古怪。
往後這半年,小康的周歲宴,他沒有來。
老孟頭的喪儀和下葬,他沒有來。
我阿爹的六十大壽,他也沒有來。
每次他都會差人送些貴重又得體的禮物來,託那人說些體己話,略作問候。
阿娘總是問我,小雲是不是很忙。
我說忙,忙著呢,不是不願意來看你們,他是大戶人家的繼承人,家大業大,操持起來,八隻手都不夠嘞。
阿娘很擔憂,擔心他累壞身體,又總囑咐我親自去看望他。
阿爹也催,催得次數多了,我就愈發推脫不掉,隻能先答應下來。
可我連皇宮大門都進不去,怎麼可能進得去東宮?
好在小雲很快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年關前的臘月二十四,他回來了。
我從外頭採買些年貨回來,他正坐在廳裡吃茶。
他朝我微笑,溫和的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並不過分親昵,也不過分疏離。
「寶兒,你回來了。」
他一如既往的樣子,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倒顯得我有些怪異了。
我遲鈍地放下年貨,連忙找話題:「……聽說這些日子,你很忙。」
他垂眼看著茶碗:「忙不完的,要過年了,總得抽空回來看看。」
「回來同我們一起過年嗎?那是好事,今年阿娘備了好些大魚大肉,我們……」
他搖頭:「寶兒,過年我須得陪著家裡人,沒辦法陪你們過,所以提前回來,咱們一起過個小年。」
我們面面相覷,一時措手不及。
他每次回來,都是我們的大事喜事。
可我們從來不過小年,這點小雲應該是知道的。
以前家裡太窮,一年除了新年,多少個節都是權當沒有,能不過就不過,沒那麼多錢操辦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