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不知道。」
君燁終於停止了有些咄咄逼人的發問,沉重地道:「太子選妃是為了國家,茲事體大,不是他自己的事。他把你們當親人,你們就該勸他明白這個道理。」
「……等他下回回來,我們會盡可能勸一勸的。」
我這樣說,他終於肯放過我了。
我求助似的望了望薄王爺,他懶散地挑了下眉,道:「辛苦夫人,你回吧。」
「等等。」君燁銳利的目光戳到我臉上,不明所以地問了我一句。
「你和你家老爺日子過得可還好?」
我給他問懵了,半晌才明白他說的老爺是指發財。
「都好,我們日子過得挺好的。」
直到我走出那間豪奢的酒樓,拐進我家宅院的巷子,都沒想明白他問那話什麼意思。
很久之後,我想起這回突如其來的見面,沒頭沒腦的問話。
才陡然驚覺,原來一切開始得那樣早。
我其實有那麼多機會可以發現端倪,可是當局者迷,我錯過了能夠抽身的最好機會。
君燁知道,薄陰知道,小雲也知道,朝堂上企圖顛覆扳倒他們的人也知道。
隻有我們這渺小脆弱的一家人,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被蒙在鼓裡。
山雨欲來,大禍臨頭,還在懵懂無知地過著我們的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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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後,吳發財籌謀著要去江南進貨,說城裡的布料價格漲了,那邊的布匹便宜精美,帶回來能賣得上價錢。
我一開始不許他去,說太遠了,風餐露宿地顛簸不說,萬一有個好歹,都沒人照應。
他說帶上花兒,那孩子聰明機靈,很靠譜。
「不許就是不許,花兒再靠譜那也是個孩子。你這手又……反正不行。」
我嚴詞拒絕之後,吳發財很是消停了幾天。
之後又開始念叨,什麼聽布莊的說江南的桑蠶去年豐收,布料價格猛跌。什麼江南的織造數一數二,繡娘手工精巧雲雲。
我聽罷沒好氣地刺他:「那我也是個繡娘呢,怎麼沒見你誇過我繡工精巧?」
他嘖嘖地龇牙咧嘴:「我好歹也是個布商,見過的繡品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那蹩腳功夫,也就小雲和阿爹不嫌棄。」
「……吳發財,我覺得你要是個啞巴就好了。」我撲過去揪他耳朵。
他捂住耳朵滿院子逃竄,阿娘聽到動靜出來,手裡還拿著個雞毛掸子。
一邊敲欄杆,一邊道:「多大了多大了!加起來都有我這把年紀了,鬧什麼!」
我終於揪住了吳發財的耳朵,拎著他回來。
「阿娘,這廝嫌棄糟糠之妻呢。」
吳發財歪著腦袋賤兮兮地笑:「阿娘,你別信寶兒的,眼見為實,我可天天夜夜地給她欺負。」
阿娘瞪著我,揚了揚雞毛掸子,作勢要打我。
吳發財連忙站直了,哈哈笑:「阿娘,娘!不至於,鬧著玩兒的。」
「發財,你忙去吧。剛才你爹還找你呢,說店裡有事。」
阿娘轉臉拉住我的手:「你,跟我來,娘有話跟你說。」
發財在後面抻著脖子看,說:「阿娘,真鬧著玩兒呢,您別……」
阿娘沒搭理她,拉我進屋,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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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您有什麼事兒不能當著發財面兒說呢?他還真以為你要打我呢。」
我坐在她和阿爹的床榻上晃蕩著腿。
阿娘的房間有股皂角的味道,介於草木之間,不好聞也不難聞,就是讓人心安。
她打發發財走了,才回過頭來問:「你們成婚多少年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你就不著急?」
我怔愣了好一會兒,踟蹰地道:「那我……著急也沒有用嘛……」
其實是我不願意去想,發財一點兒不著急,發財爹也說不出口,大家都不提,我也就樂得避開這話題。
我早過了二十五了,普通人家的女子,這年紀哪個不是兒女繞膝,生得早的都能跑腿買醬了。
阿娘憂愁地嘆息:「我倒不是說你們怎樣,我就是覺得對不起發財娘。他們老吳家就發財一個孩子,萬一斷了後,怎麼有臉去見她。」
阿娘這麼一說,我就全然泄了氣。
那……一直沒有孩子,也不是我能求得來的啊。
阿娘說:「你們房事不會……」
「沒有!真沒有,挺正常的……」
我面紅耳赤地阻斷了她的話頭。
「那怎麼會呢?」阿娘自言自語地沉思,「這樣,你趕明兒跟我去找個大夫看看,吃兩副藥,調理調理身子。我當年也是一直懷不上,吃了一年半的藥才有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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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自覺身體沒什麼問題,可拗不過阿娘,隻能勤勤懇懇地開始喝奇苦無比的中藥。
吳發財看我喝得胃口都減了,吃不下去飯,給我買了好大一袋子蜜餞,讓我別喝了。
我說:「不行,阿娘天天盯著我呢,這要不給你吳家生個後出來,指不定怎麼折騰我呢。」
他聽了發笑:「我家就兩片瓦,怎麼地還硬要生個後人繼承不成?」
我一口悶完藥,苦得幹嘔不止,他連忙遞上清水和蜜餞。
我漱完口說:「你又在亂說,你不在乎,你娘在乎,你爹也在乎。就是他們一個沒機會說,一個說不出口。阿娘說得沒錯,我該覺得愧疚。」
他臉上的笑停滯了一下,依舊打哈哈道:「愧疚個屁,這有什麼好愧疚的。那沒準兒是我的問題呢?你跟阿娘說,把我也領去給那赤腳大夫看看,我也喝藥,咱倆一起。」
「你可拉倒吧,折騰我一個夠了。你還做不做生意了?養不養家?糊不糊口?」
我往嘴裡塞了一顆蜜餞,恍惚裡找回了兒時的感覺。
苦的太苦,甜的就格外甜。
那時候是日子太苦,吃完一袋子蜜餞也甜不進心裡去。
如今雖是藥太苦,可不吃蜜餞,嘴裡苦,心裡也是甜的。
自從開始調理身體喝中藥,我又撿回了吃蜜餞的愛好。
不過現今手頭寬裕了,隨時隨地袖裡揣一小袋,想起來吃上一顆,安逸愜意。
吳發財還是決定要去江南進貨,可這回我說什麼都沒理由阻止了。
他叫上了範大哥,帶上了花兒,還花錢僱了幾個鏢局的打手一道,躊躇滿志要去幹一票大的。
送他們的時候,發財忙前忙後地打點,像是已經賺了大錢發了大財似的。
我唉聲嘆氣地叮囑他路上小心。
他瞧出我不高興,一個勁兒地跟我說話。
「江南有特產的蓮藕糕,回來得早的話,天氣還沒大熱,放得住,帶回來嘗嘗鮮。」
我搖頭:「不要什麼蓮藕糕,你把你自己和大哥、花兒安全地帶回來就成。」
他嘿嘿笑,響亮地答應一聲好,趕著馬車,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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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走不到半旬,小雲回來了。
可他從那輛雙頭大馬的華貴馬車上下來,連我家的大門都沒進,就站在門口等著我家的馬夫通傳叫我出來。
我趕到門口時,他披著銀白色的狐裘,雙手袖在袍子裡,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小雲……天氣還冷著呢,你怎麼不進來坐?」
他溫和地望著我:「發財哥到江南了嗎?」
「沒呢,說是到了馬上託人帶信回來報平安。」我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在忙嗎?」他低頭看著我紅通通的手。
「我洗衣裳呢,哎,咱們別在這裡說,進去喝熱茶。」
他笑了一下,從繁缛的狐裘下伸出手來,將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放在了我手上。
「早說不該把下人全都遣散了,這大冷天,你的手生過凍瘡,沾了涼水又要復發的,這個給你。」
我提著那鹿皮包裹的手柄到眼前打量。
原來是個銅制的小手爐,圓圓的小小個,裡頭燃著炭,外層裹著不易燃的厚布料,布料上一絲不苟繡著山水畫。
「天嘞,手爐還有這麼精致的嗎,真是見識了。」我笑著接了過去,煨在手裡。
小雲看著我大驚小怪的樣子,垂下眼輕聲笑,簌簌的睫毛挨挨擠擠,遮不住他眼睛裡的亮。
他又將狐裘解下來披在我身上,仔細打了個結:「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裡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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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去了大佛寺。
這座隸屬於皇家的寺院。
護城河繞了內城一圈,沿著這座寺廟的背面,川流而過,一路向南越過亙古的平原和高山,最終匯入遙遠的大海。
我們站在那條沉靜的河流前,灰白色的石桌和石凳的旁邊,立著一棵突兀而崎嶇的梅樹。
枝頭的紅梅已經臨近枯萎了,怏怏地耷拉著,花瓣落了一地。
河邊的風吹來,我抱緊了溫暖的手爐。
小雲穿了一身白,連束發的帶子都是白的。
誰也沒有說話。
他隻是仰頭看著那棵樹,很久之後才對我說:「寶兒,這是我娘。」
「你娘……容貴妃?」內城住久了,難免聽到很多闲言碎語,我對小雲的身世一知半解。
他點頭,既不難過也不歡愉,淡淡地望著那樹。
好似那樹上真有他母親的靈,在用那帶著寒涼的香氣輕撫他的臉頰。
我難以理解他的說辭,猶豫著問:「這棵樹怎麼會是……」
又一陣風掠過河面,梅樹瑟瑟地抖,細小枯萎的花瓣漫天飄散。
有些落到小雲的頭發上,濃鬱的黑點綴著深沉的紅,平添了幾分悽美。
他說:「你還記得當年我和大家過的最後一個年嗎?」
我說記得。
他從額發上摘下一片花瓣,攤在手心,語聲曠遠溫和。
「我娘就死在那個晚上,自盡的。這得謝謝燁皇叔,他幫我娘滿足了最後的遺願。骨灰的一半埋在梅樹下,看著我長大。一半撒進河裡,回家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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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自盡呢……我聽說當年容貴妃很得官家歡喜的。」
這麼多年了,我依舊無法理解,是什麼樣的原因,才能逼得一個母親將自己不過半歲的孩子遺棄荒野,自生自滅。
我沒辦法忘記那個小小的漂亮的孩子蹲在巷子口,沉默哀傷的望著行人的樣子。
那些溫馨又夾雜著苦澀的記憶是我對小雲無限憐愛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