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話音剛落,一記強電流竄過身體,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自覺仰頭的同時,眼淚眨眨眼就落。
緩過一陣之後,心中的羞恥變成一種憤怒,我咬牙,猛地撲向應與塵,伸手就往他腿間摸去。
然而應與塵並沒有讓我碰到。
他情緒比我冷靜,不像我毫無章法,很快就將我制服。
反手擰過我的胳膊後,他一條腿曲起,膝蓋壓住我的後背,如同制服犯人一般將我抵在了床上。
我氣得體溫都升高幾度,汗水淚水混雜著滾落,恨恨道:「應與塵,你是不是故意羞辱我。」
「我羞辱你嗎?」應與塵說,「你怎麼沒有想過今天的婚禮我會有多難堪?」
我閉眼,深吸一口氣,說:「好,那算我們扯平。」
「扯不平。」應與塵摁著我的手腕,俯身在我耳邊,用親昵的姿勢,講殘忍的話,「賀同謙,能不能麻煩你把自己的心思藏一藏,我真的快要受夠你了。」
到這種時候我的耳朵仍不爭氣地麻了麻。
我哽了一下,垂死掙扎:「我不信你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憑什麼要對一個男人有反應。」
應與塵冷笑一聲,確定我不再反抗後,往我身上扔了包湿巾。
「擦幹淨自己,然後滾。」
這一夜同樣落雨。
我坐在他家樓道裡,在雨聲中足足抽完半包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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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應與塵也沒戀過,但一和他攤牌,我就像經歷一場痛徹心扉的失戀,大病一場。
病在哪裡也說不上來,但是發了一整晚的高燒,之後精神恹恹,四肢乏力,吃不下也睡不著。
想到今年的年假還在,索性我就連著六月的小長假一股腦休掉,收拾行李回了趟老家。
我爸媽也不再住曾經和應與塵當過鄰居的那套老房子了,聽說那一片準備拆遷,到時爆破機一聲轟隆,什麼也不會留下。
回到家,數日未能好眠積攢下來的疲憊統統爆發,我先不管不顧地睡上了一天。
之後,我左陪我爸出門買菜下棋,右陪我媽看電視跳廣場舞,倒也把時間塞得滿滿當當。
我媽的廣場舞搭子看見我都熱情,十個有九個都問婚戀情況,開口就是「我有個女兒/侄女/外甥女......」,我媽都一一笑著幫我回絕,說我家孩子不著急這個。
假期結束前一天,我又接到頂頭上司的電話,問我有沒有想好出國的事。
我在一家國內主攻高端婚紗旅拍的公司當攝影師,近兩年因為業務量急劇擴張,公司打算直接在歐洲那邊開分部,因此需要一個有經驗的駐站攝影師去那邊帶新人。
打底兩年時間,回來就可以直升攝影總監,或者到時我願意待在歐洲也行,看我自己選擇。
還在講電話的時候,我媽端著一杯熱牛奶進了我的房間。
等我說完「我再考慮考慮」掛了電話,她便對我說:「這是挺好的機會,怎麼不去呢?不用擔心我和你爸,我倆小日子過得挺好的。」
「我當然知道你們都支持我啊,」我笑了一下,「就是......出國又要換個新環境,接觸新的人,挺麻煩的。媽,你知道我的,我這人從小就不求上進。」
我媽突然在床邊坐下,握了握我的手,遲疑著問:「謙謙,是不是和小應......鬧什麼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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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繼而意識到什麼,睜大了眼睛。
我媽一笑,「謙謙,這麼多年你就愛跟著小應跑,媽都知道。」
「我和你爸從小到大沒要求過你的成績,都說你開心就好,但初三那年,你突然好用功讀書,又是主動要補課,又是熬夜寫卷子,有一天晚上熬上了火,流了好多鼻血,記不記得?」
「那時我跟你說,差不多就行了,咱不跟其他人去拼,結果你跟我說,應與塵成績那麼好,到時候肯定能上重點高中,你怕你不能跟他一起上學了。」
「我說那就算了呀,大家還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但是你又說不行,你說,應與塵天天就知道念書,身邊都沒有朋友,如果你不跟他一起,到時候他肯定會很孤單。」
我鼻子一酸。
怎麼那麼傻呢?應與塵再冷,我這一小束火苗又能給到他什麼,即使他化了一點點,不過也就是把我那點火澆滅罷了。
「後來你雖然沒能和他一起進尖子班,但好歹如願考進了重點,之後高考,你成績不差,我和你爸都高興,結果有一天你又突然宣布,說你要復讀。」
「那時候你長大了,不像小時候那樣會和我們說心裡話,我問你為什麼,你就說你覺得自己還能考得更好點。」
「但那次其實你是正常發揮,完全沒那個必要,所以,其實還是因為小應,是不是?」
「你跟他一起復讀,報志願也緊著他的選擇做選擇,之後他因為工作原因換了個城市,你也就一起去了,謙謙啊,媽知道,你現在有在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日子呢,過得也不差,但是這麼多年,你就追著一個人跑,累不累啊?」
「媽......」
我不想哭的,但一開口,眼淚就撲簌著往下掉。
「對不起。」
難怪應與塵說他快要受夠我了,原來我是真的好明顯。
「都是你自己的人生,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我和你爸早想通了,你喜歡男人也好,喜歡誰都好,那是你自己的事。」
「隻是人要知道痛的,小應結婚了吧?」
她還不知道應與塵那婚沒結成。
不過結沒結的,對我來說,也都差不多了。
「謙謙,你該過自己的生活了。」我媽一嘆,重重地擦掉我臉上的淚,「出國去看看吧,離他遠一點,認識些新的人,看些新的風景,很快你就會發現,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不能過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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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我和應與塵的前塵,那真的可以說是十分漫長。
我家那一片以前是某單位的家屬院,後來最早的那批戶主陸陸續續搬進更好的小區,家屬院的老房子賣的賣,租的租,裡頭慢慢就住得雜了。
十歲那年,應與塵和他媽媽搬來我家隔壁,和我成為鄰居。
應阿姨是個講究人。
我第一次見他,他穿著熨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襯衫,一雙黑色的小皮鞋,連頭發都梳得很用心,活像個縮小版的富家少爺,閃閃發光。
那應該是個周末吧,我剛學會騎自行車,撒著歡地騎著車在樓下的院裡轉圈圈。
院裡砂石多,我又非要嘚瑟,走還沒走穩當就想跑,學人家雙手放開車把手,結果,毫不意外地摔了個狗啃泥。
就摔在應與塵腳邊。
那時自行車壓在我身上,兩個輪子瘋狂轉,怎麼看都是個應該施以援手的情況。
可應與塵就那麼低頭看著,真真是鐵石心腸。
「嘶,」我龇牙咧嘴地朝他伸出一隻手,「你幫我一下啊!」
他這才動了,後退一步躲開我髒兮兮的手,一言不發地把自行車從我身上扶了起來。
你看,其實我們的初見很有些隱喻。
我狼狽,他高冷;我灰頭土臉,他一塵不染,那短短幾分鍾,就似預言了我今日的劫難。
我媽離開後,我自己坐在房間的飄窗上,看著窗外茫茫的夜色,又不自覺地點起了煙。
許是吸得太猛,吸到最後整個人都昏昏然,煙霧把眼睛灼得好痛。
我媽說得對,我的人生與應與塵交織得太深了。
說起來,就連抽煙這破習慣,我都是跟他學來的。
高三那年,應與塵高考失誤,沒夠上京大的分數線,還比他平時的水平差了不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成績下來那天,應阿姨瘋了般罵他,整棟樓都能聽見她歇斯底裡的尖叫。
應阿姨在人前一向是端著些姿態的。
那時她在商場的奢侈品櫃臺當櫃員,每天上班都化著恰到好處的淡妝,穿一身白衫黑裙的制服,一雙細高跟,行走間香水味在空氣裡微微蕩漾開,姿勢都有種別人沒有的優雅。
剛成為鄰居的時候,她一度是我心裡最漂亮、最有氣質的女人。
以至於後來,聽見隔壁傳來她對應與塵的打罵聲和尖銳的哭聲時,我都不敢相信那聲音是由她發出。
從小到大,應與塵的成績必須很拔尖——是必須要保持第一的那種拔尖,否則應阿姨就會瘋掉。
曾經有一次,因為應與塵以幾分之差跌出年紀前三,她一股腦地把他的書本和習題冊像垃圾一樣丟出來,罵他「丟臉」、「討債鬼」,還讓他在家門口跪著反省。
鄰居們來來往往,都看著。
那天晚上天氣很冷,但誰去勸應與塵他都不肯走,我隻好從家裡抱了床被子出去給他披著,還陪他在樓道裡待了半宿,最後和他一起發了場高燒。
高考出成績後,一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應與塵破天荒地和他媽媽爭執了一番。
他說,他這分數也沒那麼差,還是可以上 985 院校,選個不錯的專業,不至於要到復讀的地步。
當天晚上他家鬧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救護車「滴嘟滴嘟」地停在樓下,應與塵跟著醫生上了救護Ṱû₂車,一雙眼通紅,泣血一般——
擔架上躺的是應阿姨。
因為應與塵不肯聽她的話再讀一年,應阿姨服安眠藥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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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虛驚一場。
洗胃後,應阿姨被搶救回來,隻是不說話,就那麼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直直盯著天花板發呆。
那天傍晚,應與塵從醫院回家,我看見他往天臺上走。
我喊了他一聲,他像是沒有聽到一樣,機械地向上抬著腿。
我心裡覺得很不妙,也不知怎麼想的,從冰箱裡抱出半個冰西瓜,兩瓶冰雪碧,一大盒滷鴨脖追了上去。
夏日夕陽,餘暉燦爛,天臺上一片金燦燦的光。
應與塵坐在圍欄上,腳下懸空,滾燙的風吹著,把他寬大的白 T 恤吹得鼓起來,像一面快要蕩出去的旗幟。
我一陣心驚肉跳,跑上前去,盡量表現得若無其事,拉了拉他的衣角,問他:「應與塵,你在幹嘛?」
應與塵轉過頭看我,眼裡黑得濃稠,黑得寂靜,黑得漫無邊際。
我努力衝他笑,晃了晃手裡的塑料袋說:「西瓜雪碧,還有鴨脖,要不要吃?」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那麼看著我,可能是十幾秒也可能有一分鍾。
然後,他說了「好」,把懸在外面的腿收回來,牽著我的手跳下了圍欄。
那之後,應與塵向應阿姨妥協,選擇了復讀。
第二次高考,應與塵是省狀元,如應阿姨所願念了國內最好的大學,從此前程遠大,星辰大海。
謝師宴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他第一次喝醉。
我扶著他回家,他忽然推開我,自顧自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很不好學生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火機打著,手卻晃,煙頭卻怎麼都就不上那束火。
我嘆了口氣,在他面前蹲下,扶穩他的手,幫他擋了擋風。
待他終於把煙吸燃,我輕聲問:「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應與塵笑笑,說:「今天。」
我朝他伸手:「那你也分我一支。」
應與塵抬眼看了看我,之後朝我勾手,我湊近,他便將手裡的那支煙直接放進了我嘴裡。
我眨眨眼,沒有將煙往肺裡吸,含住被他含過的煙嘴,用牙抵住,等他再把煙拿回去時,忍不住在上面留了個牙印。
在那之後,吸煙這件事我無師自通,似乎我總在等,等應與塵再慷慨施舍一支留過他唇印的香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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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應與塵將煙夾回指間,「你吸一口就好了。」
那時頭頂路燈好暗,倒襯得他那雙眼好亮,一片水淋淋的光。
過了好一會兒,煙燃燼,那光開始閃爍了。
「賀同謙,」他沒精打採地垂下眼睫,「我覺得好累。」
我安慰他:「這次你考得這麼好,以後就不用再累了。」
「會的,以後還是會很累,也許會更累。」
他搖頭,自顧自地喃喃:
「你知道嗎,去年這個時候,在天臺上,我是真的好想跳下去.......」
「我不明白,媽為什麼非要把她的命背在我身上,我是不是為她活的?」
「如果什麼都不能自己選,那至少死,總是可以的......」
那光在他眼裡湧動著,湧動著,幾乎要開始流淌了。
「不。」
我一下子遮住他的眼睛,於是那光被截斷,都在我掌心化作溫熱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