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應與塵,不要做這種選擇,死有什麼好的?死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得選。」
「人來這世上一遭很不容易,你也不希望自己走的時候,走馬燈裡全是課本和考卷吧?」
應與塵呆呆地,微微潮湿的睫毛在我手心來回地刷,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聽懂。
但過了好一陣,他顛三倒四地開口說:「我沒有選.......你不是接著我了嗎?要負責,賀同謙,你用冰西瓜留下來的.......」
他的上半張臉被我的手遮住,一雙漂亮的薄唇在我眼前開開合合。
我突然不知從哪裡借來了許多勇氣,很輕、很迅速地在他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放下手,應與塵舔了舔唇,茫然地問我:「什麼?」
我表現得比他更茫然:「什麼什麼?」
——那是我第一次偷吻他。
隻有悠長的街道和昏黃的路燈知道。
後來,我說「好,我肯定對你負責」,伸出手和他拉鉤,酒醒之後他也全不記得。
早知道那天我應該和他一起喝醉的。
多飲幾罐酒,人就不會把別人酒後說的戲言太當真。
我是可以對他負責的,我可以永遠對他負責。
他呢?
他早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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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很亂的夢。
童年的應與塵,少年的應與塵,青年的應與塵,所有的他都混雜在一起,夢裡一時溫情,一時殘酷。
醒來時天光正好,我拉開窗簾,陽光灑在身上的那一刻,忽然就做了兩個決定。
一是戒煙,二是出國。
那之後時間突然就過得很快了。
交接工作、打包行李、辦各種手續,等到諸事落定登上飛機,我才忽然意識到,這麼些天,我和應與塵一直沒有聯系。
但是算了。
也沒什麼好聯系的。
想了想,我也沒有特意把出國的事情告訴他,反正該知道他總會知道。
之後,我在歐洲待了兩年半,因為工作性質,期間有大半時間都在不同國家、不同城市和景點之間輾轉。
確實見了很多新的風景,認識了些新的人。
其中有個叫 Miles 的男人,混血,生得高大又英俊,眼睛輪廓與應與塵有微妙相似,卻比應與塵含情太多。
我們相識於一家拳館。
那天拳館裡安排了一次學員之間的實戰賽,和我對戰的是 Miles。
應與塵也愛打拳,而他就連實戰風格都和應與塵很像,凌厲,突進,偏愛用腿進行攻擊。
又一次他掃腿過來的時候,我格擋不及時,肋骨附近被他踢出一塊很大的淤青。
賽後,他進了休息室,遞過來一瓶藥油,用一口純正的中國話向我道歉。
我驚訝地挑了挑眉,他說,他媽媽是中國人,我伸手去接藥油,對他說謝謝,他忽又把手一攏,笑著問我:「需不需要我幫你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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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和應與塵打拳,也有負傷的時候。
但應與塵吝嗇,給我買藥油卻從不主動幫忙,我故意說自己不方便,他反嫌我矯情,藥油倒在掌心往我淤青處一按,搓揉起來沒有半點溫柔。
鬼使神差地,我應了 Miles,說:「那就麻煩你。」
Miles 在我身邊坐下,倒藥油時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去,那弧度讓我微微晃神。
然而,當他輕輕將掌心覆上我的皮膚,問我痛不痛的時候,我又很快地清醒了。
他和應與塵不像,一點也不像。
就連那雙眼睛、那對睫毛的相似,都有我一廂情願的腦補成分。
那天,我和 Miles 交換了聯系方式,心照不宣地開始 dating。
同許多熱情奔放的外國男人不一樣,Miles 是個很慢的人,慢慢地約我吃飯、看電影、逛展覽、壓馬路,對我做過最親密的事情,也就是在某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牽了牽我的手。
數月之後,冬天,他約我去冰島看極光。
極光獵人開車載著我們行駛在荒蕪的冰原,周圍好安靜,好黑,隻有車前一小片地方被車燈照亮,世界好像把這四輪的小鐵皮箱子遺忘了。
我突然感覺很孤獨。
人都很孤獨,但我以為有 Miles 陪在身邊會好一些,卻沒有。
看見藍綠色的光帶在深色的天空湧動時,我看向了旁邊的男人。
如此美景,人這一生又能追逐幾次?Miles 很好,隻是在這美得令人心碎的時刻,我心裡的人不是他。
Miles 溫柔地回看我,摸上我的臉,第一次低頭想要吻我。
我躲開了。
「OK,Hull,」Miles 並沒有生氣或疑問,他隻是遺憾地笑了笑,「我該說這個結果我不是很意外嗎?隻不過還是想爭取一次。」
「沒有關系,Hull,以後我們還是可以做朋友。」
極光消失了。
我們都沒有在極光下吻到自己一不小心愛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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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回國之前,一個晴好的下午,我突然接到馮悅可的電話。
她說,她和方馳要補辦一個婚禮,問我是不是有空參加。
老實說我吃了一驚,她大概也能明白,便在電話裡向我解釋,說,半年前她爸查出個癌症,他們父女便因此冰釋前嫌了。
「我也沒想到,最後我和方馳竟然會是這樣被我爸接納,可能......真的就像人們常說的,生死面前無大事吧。」
馮悅可的語氣說不上是感傷更多還是豁然更多。
「我爸老了,也病了,就希望走之前看我高高興興穿上婚紗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就滿足他一下吧。同謙,能和方馳走到現在我也該謝謝你,如果你有空的話,我真心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我答應了。
距離我初定的回國之日本來還有一個多月,但因為要參加馮悅可的婚禮,我盡量把所有的瑣事壓縮,最後順利在她婚禮前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婚禮上,我見到了應與塵,我們的座位恰巧相鄰。
按說他這種差點就和新娘結婚的人不應該會想來這樣的場合,但大概也是出於禮貌和社交需要吧,他還是來了。
這是兩年多來,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都偽裝得很好,像所有久別重逢的老友般認真地寒暄。
應與塵問我:「你的......伴侶,沒有和你一起回國嗎?」
我愣了下,隨即胡謅:「沒有,他沒空。」
應與塵誤會我結婚,其實是個天大的烏龍。
那大概是半年之前的事了,那時 Miles 和他相戀不久的小男友 Alger 決定舉行婚禮。
說起來,他們之間也是樁故事。
愛情的結束和開始都不講基本法,前一天 Miles 還在和我感慨愛情的稀缺,後一天他們就相遇了。
Alger 比 Miles 小五歲,熱情地向他發起攻勢,於是,某天他們墜入愛河,又在某天,他們決定就是對方。
激情地,衝動地,但也十分勇敢地決定就是對方。
而我算得上一個見證者。
婚禮前試西裝,Alger 約我一起,說他相信我的審美。
結果到了約定那天,我這個局外人按時赴約,Miles 卻因工作遲到,Alger 於是拉著我先進店,還心血來潮地選了幾套讓我也試試看。
好巧不巧,就在 Alger 一邊在我身邊繞圈一邊碎碎念說「這套也很帥啊」的時候,我和正要離店的姚娜——應與塵高中的同班同學——打了個照面。
我和姚娜不太熟,異國他鄉相遇也並沒有多聊,但走之前,她回頭看了我和 Alger 好幾眼。
雖然在國外一些地方,同性伴侶舉行婚禮的情況並不算罕見,但我還是沒想到她會自然而然地將 Alger 誤認為是我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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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不到一星期,我破天荒地接到了應與塵的電話。
那是我出國後第一次和應與塵通話,大家默契地略去往事,開口就已經是朋友間熟稔的口吻。
就跟以前我們很多次因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冷戰、鬧不愉快一樣。
隻不過這一次的不愉快鬧得大些,時間長些。
他問我,是不是要在國外結婚了。
我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不僅沒否認,還著重感謝了他的祝福,並說:「不過這次婚禮我們不打算太大張旗鼓,就不邀請你來參加了。」
應與塵聞言沉默,好幾秒之後說了句:「好吧,但禮還是要送到的。」
我以為那不過是句場面話,「禮」也不過就是禮金之類的東西,誰知幾天後,他又聯系我,給了我一個地址,讓我帶著我的男朋友去地址上的那間工作室量尺寸。
那是家專門定制男士西服的百年老店,每套衣服都是量體裁衣,純手工制作,兩套下來絕對價格不菲。
應與塵說,這是他送給我的結婚禮物。
可真行,讓我穿著他送的西裝結婚。
我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聽見自己模糊地笑了一聲,說:「應與塵,你對我可真大方啊。」
應與塵也照單全收:「應該的,畢竟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去他媽的好朋友。
我莫名地憋了一股氣,說那可真是太謝謝你了,轉頭就把 Miles 和 Alger 帶了過去。
Miles 和 Alger 直擺手,說他們沒打算在衣服上花那麼多錢,我大手一揮,無比慷慨:「這是我國內一個朋友給我抵債用的,不用錢,反正我也穿不上,正好送給你們當新婚禮物,別浪費了。」
最終,在我舌燦蓮花的忽悠之下,應與塵送給ƭū́ₘ我的「新婚禮物」成為了 Miles 和 Alger 的結婚禮服。
嗯,反正都是用來結婚,也沒差。
禮服交付的那一天,我短暫地借穿了其中一套,拍照片發應與塵,問他:【好看嗎?】
他對話框上「正在輸入」的狀態持續了好一陣子,發過來的卻隻有三個字:【很好看】
挺無聊的一段對話,我盯著屏幕看了半天,最後決定不回。
「一直忘了問,」身旁,應與塵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和你結婚的那個人,是陪你看極光的那個人嗎?」
他看見我那時在冰島發的朋友圈了。
「是啊。」我遊刃有餘地撒謊。
「那挺好的,」應與塵微微一笑,「你高中的時候就說以後要去冰島看極光,現在也都實現了。」
「是啊。」我也笑,「以前和你約過那麼多次也沒能成行,自己出趟國倒是什麼都實現了。」
「確實欠你一次出遊。抱歉,我太忙了。」
終於,應與塵就連在我面前也開始戴面具了,他語氣裡的某種客套與禮貌令我胃絞痛。
「不過現在你也不需要我這個朋友了,以後無論你想去哪,總會有人陪的。」
我「嗯」了聲,做出談話終止的模樣,將目光投向了臺上的一對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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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辦得不像之前和應與塵那場那般奢侈,但意外地很溫馨。
不到三年時間,馮總看起來老了很多,目光裡一絲凌厲精明也無了,牽著馮悅可的手走紅毯時,竟還真像個始終都慈祥的父親。
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親子關系,也忍不住在想,那種由父母單方面的強控制帶來的傷害,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一次即將到來的死亡彌合,那被表面縫合的傷痕下,是不是又還殘留著經年的隱痛。
飯裡摻砂石,飢餓時刻咽下去,飽腹但疼痛,疼痛也要飽腹,親密關系裡面的愛和恨,大抵也便如此吧。
婚禮結束時,馮悅可給了應與塵一個擁抱。
她說:「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當時肯定讓你很難辦。」
應與塵就淡淡地笑:「都過去了,現在這個結局才是最好的,祝你們幸福。」
外面的天毫無預兆了陰了下來。
酒店門口,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身前,後座車窗搖下,露出應與塵好看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