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祝安神色冷若冰霜,撿起衣裳替我套上。
公主不悅。
「你這副哭啼啼的樣子做給誰看?」
「論理你也是公主,不許隨便跪。」
他補了一句,「別讓小公主難堪。」
謝懷柔神色稍緩。
我還是被留在演武場。
說是爹娘的衣冠冢,這兩日在重新翻修,不能去憑吊。
09
場上許多女子騎馬蹴鞠,拉弓箭。
謝懷柔新學了花槍,非要和祝安過招。
我小口吃著茶點,沒什麼興趣看他們。
驕陽似火,我卻渾身虛冷發汗,牽機毒不能久曬日光。
祝安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屢屢將目光投在我身上,卻瞧不出我的異樣。
謝懷柔見狀靠過來,大大方方地拉著我的手道歉。
「方才是懷柔言行無狀,不該冒犯忠義將軍和诰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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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們直誇她頗有先帝豪爽的風範。
她們想一睹我的紅纓槍法,邀我上場。
「讓我們瞧瞧武探花的風採!」
我盛情難卻,推辭不過來。
祝安站在中央,嗓音低沉,「和我比試比試。」
「幾年未練,手有些生了。」
「那便重新撿起來。」
再也撿不起來了。
「祝安,我的手廢了。」
他微不可查地蹙眉。
那是不信任時,下意識的動作。
紅纓槍塞在我懷裡,軟綿綿的手無力接過,「鏗鏘」一聲掉地上。
我的行為被定性成倨傲不恭。
日光炫目,我眼中充血,一聲不吭地栽在了地上。
10
我在一座僻靜的小院醒來,那是謝安在宮中的住所。
謝懷柔剛送太醫出去。
祝安問她:「阿笙怎樣?手如何?」
她有些緊張:「大夫說……笙姐姐身體有些虧虛,好生將養便無大礙。」
「手,也沒問題。」
ţú₌ 呵,明明我已經病入膏肓了,當年的牽機毒從來沒真正祛除。
在南疆尚能壓制毒發,如今怕是壓不住了。
謝懷柔扯謊扯得面不改色。
祝安明顯放下心來,臉上轉而又湧現一絲冷漠。
「為質之事阿笙始終耿耿於懷,想來身體虧虛也是在南疆時,仗著自己沒有痛覺,隨意糟踐自己的身體而落下的。」
餘笙慣是倔強,桀骜不馴。
這是他最後給我的判詞。
他若是知道我初到南疆時,大祭司那邊是如何折騰我的,便不會說的這般輕言淡語。
他們待我如同豬狗,沒有一絲為人的尊嚴,根本不用自己糟蹋自己。
謝懷柔走了,我在祝安進裡屋時,安靜的閉上眼。
他的呼吸越靠越近,輕輕噴在我臉上,似要落吻。
我適時地睜眼,往後靠。
「阿笙,好久不見。」
「嗯。」
這是我倆為數不多的獨處時間,他坐在床頭,卸下偽裝,仿佛有很多話對我說。
「阿笙變得溫婉了,不愛笑了。」
「這不是如祝小將軍所願麼,況也沒什麼值得笑。」
隻有我自己是最可笑的。
為了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變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他啞聲:「阿笙,我們……來日方長。」
「祝小將軍,我們沒有以後。」
看得出來,我實在沒什麼想闲談的欲望,他也有些掃興。
有一瞬他分明有些慌,他在害怕失去什麼。
強笑:「還記得你十歲那年,你說你沒見過海非要去看,我帶著你躲在徵戰東夷的糧車上,好不容易到了海邊,卻被人發現,那時你——」
我打斷:「快十年了,早忘了。」
笑意僵在嘴角,他深深看我一眼,沉默良久。
最後也隻是化為一句:
「我亦有苦衷,你終會明白的。」
「我從不曾負你。」
11
祝安所謂的苦衷,體現在一個月後。
宮中傳出祝小將軍與小公主三月底大婚的消息。
舉國同慶。
我在夜裡咯血,差點昏死過去。
這就是他的不負心。
心裡隱隱有不安,我不想再待在深深宮牆內,我忽然怕以後再也走不掉。
想離開的想法,如同野草,迅速在我腦子裡生根發芽。
房頂有異動,蹿下來一個人影。
我擦淨唇邊血漬,抿了一口茶,冷聲:
「少祭司失心瘋了?還敢往皇宮跑。」
「不是忘了他麼?瞧你這樣子。」
南宮辭悠悠摘下面罩,朝我懷裡丟了幾隻毒蠱。
我白著唇接過,看著就有些惡心。
「我不來,你毒發了誰救得了你?」
我在他的注視下,服了毒蠱。
他把了一下脈,挑眉:「還行,暫時死不了。」
以毒制毒,壓住牽機藥的毒性。
此生不得動武。
這是我尚能苟延殘喘的唯一辦法。
所以那天,他當機立斷挑了我的手筋,廢我一身武藝。
我一度恨極了他,南宮辭對此並不在意,也不解釋。
隻得我一點點揣摩。
世事就是這麼奇妙,我愛的人,讓我幾近喪命。
我恨的人,救我於生死一線間。
「不過你別太在意,我是來偷將軍印的,順道路過。」
他說的是祝安手裡的,南疆大祭司的那半塊將軍印。
還有半塊在他自己手中。
巫蠱軍藏在十萬大山裡,非兩印合一不能出。
他想奪回南疆。
「不怕我揭發你?」
南宮辭放了一個黑檀木盒在桌上,用食指點了兩下。
「你要是有良心,就不會。」
他囂張地坐在我床上,壓著茶杯上的胭脂印,吃了一口茶。
盒子裡是骨灰。
木盒上歪歪扭扭刻著一行字,「餘笙之父,大徐忠義將軍,餘正天。」
一抬頭,我錯愕不已。
南宮辭竟一直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昭和公主。
「令父是英雄豪傑,拔刀相向不過是兩國立場不同罷了。」
「可惜你娘的屍骸沒尋到,我會派人繼續找。」
他重新戴上面罩,要走了。
我拉住他的衣袂。
「將軍印,我幫你取。」
大內高手如雲,他的武藝在我之下,不會討得到好處。
南宮辭露出會心一笑,拿出一張圖紙給我。
「它長這樣。」
——一塊刻有古老花紋的月牙木牌。
「此間事畢,我帶你離開,畢竟你曾是我的……侍女。」
從救我,到拆穿身份知而不報,放我平安回宮,再到替我爹斂屍。
最後掐準時機,許諾送我出宮。
一步十顧,算無遺策,最擅揣摩人心。
這才是真正的南疆少祭司。
12
我沒有著急取印。
小公主出嫁的喜慶不會傳到我的別院來。
我每日在小院繡花。
繡鴛鴦、並蒂蓮和鳳求凰,也繡竹馬繞青梅。
我的手以前拿慣了刀槍,其實繡得並不好看。
隻能看出個大概模樣。
每每做好了,便差侍女們將這些送到祝小將軍的別院。
侍女們都是小公主的人,這些繡品不會遞到祝安跟前。
所以她來了。
我掐準了日子,那天剛好是三月初一。
「餘笙,你算什麼東西?也敢和我搶男人!」
謝懷柔將一副繡著竹馬繞青梅的手絹摔在我臉上,咄咄逼人。
「小公主,誰搶誰的,您心裡有數。」
我俯身撿起,「這些物品本就是送給您的,小公主不喜歡麼?」
她怒氣衝衝的,「分明是你想送給問竹的!」
「您怎麼知道?」
話音剛落,謝懷柔意識到不對,連忙裝傻。
我繼續緊逼:「小公主何必裝呢,這兒就我們兩人,沒別人。我院裡的侍女,都是你的人,我知道。」
「三年前,你根本沒去救流民,沒有撞壞腦子,我也知道。」
我嗤笑:「為了不去當人質,難為您做了三年傻子,怎麼,您還想繼續當嗎?」
她上鉤,怒氣衝衝地扇了我一巴掌,「你知道又如何?青梅竹馬又怎樣?」
「祝安還不是信我,不信你!」
許是仗著我如今無人倚仗,她開始口不擇言:
「我告訴你,就連當初的軍情都是我故意透露的!就是為了趕走你。」
「他馬上就是我的夫君了,也隻能是我的!你最好安生些。」
因為一己私利,通敵賣國,戰期生生被拉長三年,餘家在這場戰爭中滿門喪命。
我竟然有些想發笑,笑著笑著就湿了眼眶。
指甲掐進掌心,被生生折斷。
我忽然莫明開口:「那你呢,是不是欠我一聲『抱歉』。」
這話不是對謝懷柔說的。
門外有人。
我受了謝懷柔一掌,口吐鮮血,順勢摔碎琉璃盞。
繼續刺激:「祝安一向心冷,你覺得如果你不是公主,他還會娶……」
「住嘴!」謝懷柔猶不解恨,就著琉璃碎片,狠狠往我臉上劃來。
下手歪了些,傷口從我耳根劃到脖子下。
鮮血汩汩而流,生命在一點點消散。
祝安終於被逼進來,「你住手。」
他全聽見了。
我賭對了。
三月初一,是我二十歲的生辰。
他及弱冠那年,我在梅山下埋了兩罐女兒紅。
我當時央了好久,他才答應待我二十,和我一起挖出來。
謝懷柔嚇得臉色發白,丟掉琉璃碎片。
「祝哥哥,我、我隻是太生氣了……我沒有想殺她。」
祝安眼裡看不到一絲波瀾,抬手撫了撫謝懷柔的頭,溫柔極了。
「我知道,是她出言不遜在先,死了便死了罷,小公主不曾受傷就好。」
謝懷柔面上隱有喜色,不經意間輕蔑地瞟了我一眼。
她不知道,祝安每每見血會暴怒,越暴怒性子越溫柔。
他耐著性子差人將小公主請走。
方才隱忍地捂著我脖子,注意力集中在傷口上。
「傳太醫!」
「問竹……」
他翕動皲裂的唇:「阿笙很多年,沒這樣喚我了。」
我咬著牙,眼淚隱而不發,「問竹,這就是你的苦衷……」
身軀殘破如枯蝶,小心翼翼倚在他懷裡。
順便——
將他的渾身摸遍。
將軍令沒在身上。
這就難辦了。
視線模糊前,我還在盤算。
如果南宮辭探過祝府也沒有的話,令牌隻能是在宮中的那個小別院裡。
13
他如今終於親耳聽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場騙局。
可對於這件事,祝安的反應很平淡。
他以近乎殘酷的平靜,回應著我曾經洶湧的愛意。
不止我,還有餘家對他的二十多年的愛。
我爹娘一直視他為己出。
娘親憐他幼時失恃,常將他帶在左右,為他做飯補衣。
每逢出徵,娘親必會給我們一人縫一個平安符。
隻盼我倆以後能相互扶持,餘生安好。
……
我昏睡的夜裡,他似乎來宮瞧過我。
他快抑制不住眼底的瘋狂了。
「我的阿笙,再等等,快了。」
「該收尾了。 」
我醒後,祝安將我宮中的所有侍女都換了。
這是近身一次的代價。
由得他折騰吧,我讓那些丫鬟都在外間伺候,隻問了句:
「王嬤嬤還在京都麼?我有些想她了。」
王嬤嬤是自幼跟著我娘親陪嫁過來的丫鬟,也是我的乳娘,疼我入骨。
祝安很快替我尋了她來。
三年未見,她的頭發竟然有了幾根白絲。
王嬤嬤泣不成聲:「小姐,沒想到還能再見到您。」
我倒在王嬤嬤懷裡哭著敘舊許久。
他看了會兒,走了。
14
婚禮還是如約舉行。
我並沒期待這樣Ṱü⁵就能離間他們,可欺騙的種子一旦埋下——
總能發芽的。
他憑借公主準驸馬的身份,替孱弱多病的少年天子監國。
聽聞小皇帝已經臥病多時了,前朝局勢動蕩不安。
我拖著病體,夜夜不食不眠,抱著腿縮在床角。
像極了被棄的糟糠妻。
王嬤嬤憂心忡忡,「小姐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這些舉動都會被外間的宮人傳到祝安口中。
他大婚那天晚上,我獨自去了梅山。
走走停停,燒了很多東西。
有兒時一起寫的字畫;少年時同獵的鹿角,他送我的第一幅畫,以及……我第一次繡給他的,一枚醜陋的香囊。
身後出現一抹大紅色,不顧旺火的將香囊從火中撈出來。
我頭也不抬,語氣溫溫軟軟的:「阿辭,你來啦?」
梅山很靜,無人回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