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意味著,她不再享有封诰的特權,連名字都不配擁有,就此成為攀附男人的謝李氏。和昭國千萬個主婦沒什麼不同,隻能從夫家身上汲取榮光。
真可惜。
謝李氏病的太重,下不來床,連聖旨都是謝瑤代接的。
就此錯過了最後一個翻盤機會。
10
謝瑤其實察覺過不妥。
接到廢位詔書後,很是恍惚了一段時間。但她跋扈而又單純,在惜芷身上發泄著怒氣,指責她多嘴,不該提醒可以代領一事。
惜芷頂著巴掌印,眼含熱淚,隻會磕頭:
「小姐別生氣,都是奴婢的錯。可那是聖旨,拒接便是抗君殺頭的大罪。府中侯爺未歸,夫人大病,您是唯一的主子,奴婢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才好……」
忖度著神色漸緩。
惜芷繼續寬她的心:
「其實小姐接了也無妨。畢竟連坊間三歲的幼童都知道,陛下是如何疼郡主,眼珠子一樣,哪裡真舍得不認她?想來不過是兄妹怄氣,等夫人醒來哄上一哄也就好了。」
是這樣嗎?
反正謝瑤信了,她很快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李昭華是次日醒轉的,聞之詔書後,她身體虛弱地晃了一晃;又聽到謝瑤已謝恩接旨後,生生地氣吐了一口血。
頃刻將雪白的錦緞染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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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由兩個僕人架著來到皇宮,卻被守門侍衛豬狗一般趕走。甚至連心腹的枕頭風都吹不軟帝王心,她的皇帝哥哥,是真的失țŭₕ望。
所以回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給了謝瑤幾巴掌。
「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竟偷我的印章同外人暗算自家人!豬都沒你這麼蠢。」
『啪』『啪』——
耳光聲不絕如縷,清脆又狠辣。
謝瑤也冒了火,珠釵劃傷了她的臉,血珠子滾出來,披頭散發地大哭:
「打!打!你除了打罵還會做什麼?來,往這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經你手害死的人還少嗎,也不差我這一條。隻可惜你已被褫奪诰位,我卻還留著四品的封名,大不了魚死網破。你殺了我,明日便要給我償命。」
「謝瑤!你瘋了!誰教的你說這般話?」
「我是瘋了,早就瘋了!」
謝瑤指著她,怒吼:「在你當著我面仗殺徐思行的時候,就不會想到我承受不住嗎?天底下沒你這樣做娘的!還什麼外人,自己人,古人雲,『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你們誰真正為我想過?我再不為自己籌謀,讓舅舅娶太後的侄孫女,還要我在慈寧宮跪到死嗎?」
接下來的走向誰也沒想到。
激動的拉扯間,李昭華被謝瑤推了一把,頭磕上桌腿,殷紅的血流了滿地——
她的女兒,她的血中血肉中骨,後半生的指望,看她的眼神,卻如看仇敵,恨不能生啖其肉。
那一刻,血氣上湧。
說不出是悲憤,還是齒冷。
李昭華瘋了一般地撲向謝瑤,一捶一捶發泄著心中的恨意,罵她是畜生,真不該生下她。說這話時,淚水就順著她的臉頰淌下。
這對母子從此反目。
可惜我看不到,因為謝徵趕回來了。
他的女兒擺過帝王一道,陛下便用公務將他絆在含英殿,等他能抽出身時,事情已塵埃落定,再無轉圜。
隻是他到底經過風雨。
快刀斬亂麻把混亂平息,送謝瑤到別莊,為昭華請最好的神醫,抽絲剝繭從府中查起,僅僅三日,就查到我身上。
11
滿是血汙的刑柱,陰暗的牢房。
連燭火都透著熒熒的幽森,他來見我時,我已無半塊好肉,指甲縫裡還留著幾根竹籤,血滴滴答答地落。
滿是腥膩味。
我是被水潑醒的。
面前已擺好一架藤木椅,謝徵就坐在上面,手中懶懶地捏著塊烙鐵把玩,其中一端被燒得通紅。
他就這樣舉到我面前,距我眼睛半寸的距離。
淡聲道:「命真硬。能挺到今天還沒死。」
水珠流過臉頰在烙鐵上落地,升騰出滋吱的熱氣。青煙將我的輪廓攏了又攏,我沒有害怕,眼睫微垂,輕輕一笑:
「在見到侯爺前,奴婢不敢死呢。」
其實我遠沒看上去傷的那般嚴重。
私牢的頭與我有些交集。我曾免於他妹妹被賜婚給管家之子的悲劇,畢竟闔府都知,那是個喝酒賭錢打老婆的潑皮。
隻是謝徵沒查到這層。
他打量了眼我的慘狀,才道:「我真是小瞧你了,蘭花。不對,或許我該叫你姜瓷。」
姜瓷。
一對打漁人的女兒,她的父親也會採些珠子。因為不舍得往出賣,就被侯府惡奴生生捅死。
是個勵志的小可憐。隱忍又狠辣,進府不過六年,就能攪的全府打亂,硬生生搞出母女成仇的戲碼。
「我欣賞有野心的人。」他說。
隨後把烙鐵放下,靠近一步,伸手很輕地將我臉上碎發拂開,堪稱溫柔,有血落上去,他沒有嫌髒,而是一路順下來停在我的頸間,一點點用力。
他笑:「你太聰明了,做的每件事都讓我高看,甚至害怕。一個沒讀過書的孤女,竟能攪渾金鑾殿,把天下最有權勢的幾波人耍得團團轉。所以啊,我必須親自來一趟才放心。」
「你知道嗎,我也在鄉野中長大,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人。果然,你還是死在這裡好了。」
那雙手,修長,蒼白,又冰冷。
沒有一絲溫度。
前世也是這樣將我按在水中,不容掙扎。太痛了,好像喉骨都要被捏碎了,我喘不上來氣,額頭的青筋鼓脹。
在我窒息前。
終於吐出完整的句子:「謝皎……不是你的女兒……」
他乍然放開。空氣爭先恐後地擠進來,短短幾個字像是從被憋爆的肺管裡吐出來,我咳了好幾口血。
半晌,才緩過來。
聲音嘶啞:
「惹出這麼大的亂子,我為什麼不跑,要在這裡等你來?就是因為我想同侯爺做樁交易……」
沒說完。又被拎起來。
烙鐵就舉在我的臉畔,謝徵冷道:「廢話真多。說重點。」
「芷因花。」我沙啞道,「從進府那日我就在侯爺身上聞到了。這花香原是養神的,本沒什麼,隻不過您年輕時受嶺南瘴氣,多年來服一味血藤根。很少有人知道,兩兩相衝,會損傷男根。」
我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殘忍的話:「侯爺這輩子原不該有孩子的。」
「……這不可能!」
「您可以去查證。我聽聞夫人是二嫁之身,您就從來沒懷疑過嗎,那時僅半月,她就有了您的骨肉。卻在之後的十餘年中,沒能生出第二個孩子。您看謝瑤,她外貌上真的有同您相像的地方嗎?」
「我猜當初布下這個局的人,一定很愛您,也一定很恨您。血藤根是件很奇特的珍寶,培苗時需每日一盞溫血養之,發根後卻如野草般爛長。且子母根隻能供一人服用,您看滿京連皇室都沒有,您卻吃了這麼久。可她又絕了您的嗣……」
謝徵站的筆直。
但我卻看見,他藏於袍袖下的手,在微微發抖。
是的,我是故意提起的宋阿蘭。
我猜男人的劣根性,得到朱砂痣,也會遙想白月光。即使我是他親手殺的,卻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更何況,我死的越久,那些缺點就越朦朧,他便隻想我的好:貌美,性強又柔軟,全身心都是他。
尤其同郡主成婚後,昭華看他看的極嚴。她是個控制欲強得可怕的女人,給他派的狗都得是公的。時間長了,總會感到窒息,所以他越來越多地在房中點芷因花,那是我死前說最想要的香餌。
我安靜地看著,看他眼裡洶湧過的萬種情緒,遺憾傷懷,卻很快消逝,又恢復成那副冰冷的鎮定。
「侯府院醫也是養了不少的。他們都沒看出來,偏偏你就知道?」
「我娘曾救過一位香師,是他教給我的。」我答。
這不是醫道,是香道。
謝徵微勾起唇,眸裡卻無半點笑意:「你說這麼多,不怕本侯現在就殺了你?」
「我能治。」
我說:「侯爺,你的疾,我能治。且全天下,隻有我能治。讓你有一個孩子,把謝家的香火傳下去。」
「——哦?」
「辦法很簡單,再培一脈血藤根便好。隻這東西嬌貴,養育的古方又失傳。香師隻傳給了我,他也在很久前死去。」
謝徵問:「你說的那位香師,是哪裡人士?」
「嶺南。」
血藤根的源地,十多年前,宋阿蘭就是在此學會的制香。
謝徵記得,邊南多瘴氣,山民不好妝,他的俸祿又實在微薄。為貼補家用,『我』是如何艱難地從頭研門新手藝,隻為改善他的伙食。
——阿蘭從未負他。
是他負了阿蘭。
桃花眼裡攏了層深淵,我看不清那瞬間謝徵想到了什麼,但他卻微不可聞地斂了斂眉。
不動如山道,「本侯會查,如果你敢說一句謊話。Ṭúₙ」那烙鐵又近一分,威脅之意露於言表。
我識趣地開口,「我死。」
他冷笑:「不,是比死還要痛苦一萬倍。你入侯府前想必也了解過本侯的手段,若是假的,本侯有的是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
見我點頭如雞。
他方把烙鐵拿開,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湊近些,眼風柔軟下來,講了一個故事,無懈可擊。原來當日我娘並沒死透,她最後的遺願是讓真兇伏法,並在爹的墳前磕頭請罪。
我為難地嘆氣:「侯爺也知道,那些惡奴是酗酒而死的。死人當然無法請罪。所以我來京隻一個目的,讓謝李氏在我爹娘的墓前磕頭上香。昭國宗女輕易不得跪,我設法廢她也是這個緣由。隻是她到底驕傲,普天之下,能助我達成此願的也就侯爺一人了吧。」
今天的話全是假的。
但他至少會信一半。
其實昭國這個國度格外重孝。
單拿謝瑤來說,明明是那樣驕縱的性格,卻在徐思行慘死、日夜信香薰繞、多次挑撥,這樣層疊的努力下,才敢跟娘親發句狠話。況坊間為爹娘一句話便終生不娶不仕的人太多了,我的行為不算奇怪。
「好,我會幫你。」謝徵勾唇,「但你還要為我做一件事。」
12
謝徵讓我幫他做的那件事,是殺了謝瑤。
那是在我從牢獄放出來的八個月後。
已每日滴血將藤根培出苗,謝徵服下不久,他在京郊養的外室便有了身孕。我遠遠見過那個女人一面,低眸垂目間,很像前世的我。
那過去的情意終於死灰復燃。
他趴在那女子肚前,聽著砰砰的心跳,化暖了冷戾的眉眼。
胎像穩固後。
謝徵將我召進書房。
「蘭花,本侯已為你爹娘選了塊風水寶地,擇日會把屍骸遷到京城。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殺掉謝瑤,屆時,你會看到你想要的。」
幾次滴血驗親後。
他越來越堅信謝瑤不是他的女兒。於是那僅依憑血緣關系而建的父愛很快便消散,現在又將有自己的骨肉,自然要掃清障礙。
以爹娘屍骨威逼,是明謀。
他不見得會放過我。
我離開後又折返,看見房梁上飄下來一位死士,恭敬跪在地上。謝徵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輕飄飄道:
「可認清臉了?待她殺了小姐後,就殺了她。以奴弑主,是夷三族的大罪。我可憐的瑤兒啊,命怎麼這樣苦。」
一箭三雕。好謀略。
隻是他也算錯了兩件事。
一是我根本沒培育藤根,那上面沾染的殷紅,不過是雞血混了點人血。他養的外室也很快就會『偶遇』李昭華,那個孩子根本保不住。
二是,我不會殺謝瑤。
不僅不會,還要幫她指條明路。
在去莊子前,我做了些準備。從死屍身上扒下來件囚衣,對鏡塗妝料,一層一層地,青紫加紅,活像剛從地獄死裡逃生的遊魂。
很容易將死士甩開一段距離。
入了夜,我從窗戶闖進去。
血順著小腿滑落,留下一串慘烈的痕跡。
我虛弱伸手,氣若遊絲,把忠僕的形象扮到了極致:「小姐……快逃……有人要殺你。」
「我聽到牢房裡對接生婆動私刑。他們說,你根本不是侯爺的女兒,是夫人與人私通的骨肉。侯爺怒極了,要殺你。我跑出來時,看見殺手就跟在我後面。逃……快逃!」
我主演。
惜芷幫腔,她配合地壓低聲音,先將謝瑤哄了一哄,又躡起手腳開個門縫望上一望,褪罷血色,倉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