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姐,真的不對勁,往素守夜的人都不在。我說您進莊園八個多月,夫人不來看您也就罷了,侯爺也不來。」
謝瑤這段時間過的格外艱難。
世界分崩離析,從人人巴結到避開如蛇蠍。她被變相軟禁,都不用燃香引導,心裡自然而生的恐懼就快將她折磨瘋掉。
本能向她最信任的兩個人求助:「我以為爹隻是惱我。原來我不是他的孩子……是了,他這人向來血冷意冷,不會放過我這個汙點。怎麼辦,蘭花,惜芷,我該怎麼辦……」
我又吐口血。
「小姐,逃吧。再待下去就會死。如今侯爺不能信,郡主和皇帝也不可靠,隻有你的生父了……」
惜芷也提醒她。
「對了,小姐。太後不是給過你一塊玉符嗎?拿著可以進皇宮,你去向她求救。就說你其實是郡主和前夫的孩子,她最疼王家人,一定會幫你的。」
三言兩語。
我們幫她找回主心骨。
定了定神魂,謝瑤把淚擦幹淨,小聲嗚咽:「我……我一個人嗎?惜芷,我害怕,你陪我去吧。」
不敢看我的眼睛。
瞧瞧,她真貼心。看我傷重,很是擔憂我跑不快,是個累贅。
「不,小姐。你得自己去。」
惜芷開始脫衣裳,堅定道,「小姐,我留下來。幫你拖延時間,你扮成我的樣子走。讓蘭花姐給你梳妝,從後門離開。」
半個時辰後。
Advertisement
屋內已一片死寂。
遲遲趕來的死士推門而入時,地上正躺著兩具屍體。『謝瑤』的脖頸青紫,手中還死死捏著枚金釵,尾部劃著血痕。我也狼狽蜷在一側,側頸邊露出偌大的傷洞,血已經幹涸,但淌湿了半邊衣衫,足見慘烈。
死士略松了半口氣。
他沒聞到窗外飄進來的暗香,正蝕軟他的筋骨。
俯身拿手探我鼻息時,我撥動袖間匕首,一刀穿破他的心髒。他踉跄半步,身後的『謝瑤』也猛然睜開眼睛,拿尺綢布從後勒他的脖子。
隨著這道巍峨小山的倒下。
我同惜芷相視一笑。
又錯開視線,各忙各的。
她從床下抬出來兩具屍體。那是昭華身邊的丫鬟,就在今早,她借謝瑤的名義向謝李氏賣慘,低頭認錯。到底是親親骨肉,昭華雖失望透頂,又纏綿病榻,還是派了人前來看看。
我則在四周灑滿火油。
將火折子吹了吹,扔向房中,對著身側的惜芷笑:
「你猜,看到三具漆黑辨不清面貌的屍首,謝徵會不會松一口氣?」
腳踩在一截焦木上。
發出噼啪地響聲,我抿了唇,淡淡道:「這世間讓恩怨消弭的最好辦法,大抵就是親眼看著仇人在絕望中咽氣吧。走,惜芷,我們去看落幕。」
13
這個落幕以謝李氏和留娘的相逢為起點。
留娘就是那個外室。
彼時昭華還在府中養病。
自與女兒決裂後,陛下也不再見她。她很是大慟,填補了她三分之二空白的兩個人,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形同陌路。不免要從最愛的夫君那裡汲取溫暖。
剛開始。
謝徵是有愧的,下朝後常來陪她。提著風燈,坐在她的床畔,把肩膀靠過去,親手喂她喝藥。
直到有天,我跟他說:
「侯爺也不想想。這世上隻有父親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份,斷沒母親算不出來的道理。她當初提前生產了一月,侯爺便不疑心嗎?」
其實我不說這話,謝徵的溫情也維系不了多久。
他和昭華的愛情隻建立在權勢上,如今郡主已被舍棄,他卻憑本事穩扎在含元殿,陛下依然倚重他。今時不同往日ṱű₌,我不過在這段脆如薄冰的關系上又推一把罷了。
留娘也是個妙人。
三分相似的五官,演出八分相像的舉止,伴有截然不同的柔軟,像菟絲子,溫順無害。又能察言觀色,趁機而入,很快就爬上謝徵的床。
跟太聰明的男人相處,你要讓他覺得他能掌控你。這一點,她深諳其理。
沒多久,留娘有孕。
謝徵便為她買了處院子。金銀珠寶成箱地往裡送。
人在病中時,是很愛胡思亂想的。
昭華不是沒懷疑過,夫君越來越少的露面,偶問一句便冰冷下臉。尤其她還是那樣敏感多疑的性格,隻是她權勢已大不如前,心腹也死散多半,謝徵又瞞的緊。這懷疑便一直哽在胸頭,沒攤到明面上。
直到那日寺廟祈福。
回城的路上,有個懷孕的女子撞上她馬車。剛被扶起來,看到車上花紋的一瞬便白了臉,扭頭就跑,連掉落的玉簪也不要。
後來是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街頭被追上。
她先聲奪人,跪在地上。說民女死不足惜,隻是肚子裡卻懷了侯爺的骨肉,還請夫人看在孩子面上高抬貴手,給一條活路雲雲。
車馬上端坐的昭華。
在看到那張和宋阿蘭相似的臉時,就活掰斷了兩根蔻甲。又聞此話,當場氣的把血咽下,跳下馬車舉起鞭子就抽。
「你這個賤人!竟挑釁到我面前,我們侯府是沒孩子嗎?還用你來生!現在我就讓你帶著這個野種去歸西。」
留娘蜷縮在地上。拿手護住肚子。
幾鞭下去便皮開肉綻,這當然不夠解氣,昭華還要再打,就被趕來的謝徵握住,順勢將他推倒在地。
居高臨下:
「鬧夠了沒有。讓人圍著看笑話,回府再說。」
當然沒鬧夠,那晚夫妻兩打成一團。
狠話、散話、歪話,成籮筐的詛咒惡意扎向彼此,到最後,昭華坐在椅子上喘氣,而謝徵丟下一句『你知道謝瑤是誰的孩子』,就此把侯府炸成火藥桶。
天亮時。
謝徵才甩袖離開,身子上全是指甲印。而屋內的昭華更狼狽,臉頰高高腫起,跌坐在碎瓷瓶上,覺不到痛。
而後一口血吐出來,昏迷不醒。
當街那一嚷,留娘的身份再瞞不住。自然要接到侯府來,也是正經的主子,昭華再醒來時,木已成舟。
她當然不可能忍。
又去鬧,像我前世一樣,滿心被背叛的憤怒,失了智,渾身都氣發抖。
抄起匕首就去捅謝徵,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卻被留娘攔住,這一攔,身下就見了紅,汩汩的血從她腿間流了出來……
昭華仰天大笑。
謝徵怒不可及,一耳光把她扇倒,抱著留娘就去喊院醫。
於是笑著笑著就哭出來。
昭華想,她的人生一過三十多年。從前以為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寵溺的兄長,俊朗的夫君,乖巧的女兒。
卻全部失去,真如大夢一場。
後來,她舉一把火,燒倒了惠寧園。她不知道,那裡面,種的是藤根。
我和惜芷在月下碰了碰杯。
她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是的,大廈即傾。
這一切都將轟然倒塌。
花開兩朵,謝瑤是在三個月後出的慈寧宮。太後隻讓她等,等什麼卻不說。直到這天,將她喚來,殿中還列著皇帝和一幹大臣。
憂憂然問:「瑤瑤,可想家了?」
謝瑤剛要搖頭。
就被太後傳到近前,搭上她的肩,心疼幾句瘦了。又轉頭向著眾人道:「哀家是真喜歡這孩子,不然當初也不會指她嫁給侄長孫,隻可惜,沒這個緣分。」
抹抹眼窩子,又道:
「……如今她和她父母鬧了些矛盾,賭氣跑出來。小孩子眼皮窄,親骨肉哪有隔夜仇。哀家便想做個說和,正巧今兒休沐,不如一同去侯府轉轉吧。想來侯爺再氣,看著滿堂重臣的面兒,也該消了。」
「皇帝,你說呢?」
陛下原不想去。
隻拗不過,況且,太後幾次提起昭華,激起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思念,畢竟那麼多年的習慣不可能說改就改。
就這樣。
禁軍開路,朝臣隨行。
很快到了侯府門口,太後不許人稟報,一路疾疾地往主院行去。
那裡正傳來哀嚎。
血腥氣透過紗窗飄蔓出來,屋內男人陰惻惻地開口:「賤人!你殺了我的孩子不夠,還毀了我的希望。既如此,便拿你的血重養一遍藤根吧。」
那聲音。
聽上去是侯爺。
陛下不可思議地揉揉耳朵,太後身邊的嬤嬤已將院門推開。於是所有人都看到,曾經的郡主昭華,被綁在床頭,不成人形。她的袖子卷上胳膊,裸露出來的皮膚,滿滿陳列著用刀劃出的傷口。
而吻合的兇器正被侯爺握在手中。
此刻,『咣當』,掉落在地。
他忙跪下來,磕頭陳情。說郡主得了瘋病,放血是在治療。
昭華被兩個嬤嬤解下來。
她擁著被子,緩了很久,才攢出點力氣。把人都推開,她踉跄著來到院中,跪下來,端端正正的一個禮。
「皇兄,母後,請為昭華做主。」
原本無論謝徵如何折磨她,都隻能算家務,雖殘忍,卻可大可小。昭華想拉著他同歸於盡,便隻能往國事上靠。
她嫁給謝徵一十六年,那麼久的夫妻,自然對些骯髒事如數家珍。
貪汙修河銀,致使黃河決堤,千萬百姓妻離子散;殺良冒功,每土匪作亂,官兵緝拿無力時,便要以平民百姓充數;賣官鬻爵,想要調任高升,每年都需往侯府打點金銀,明碼標價……
樁樁件件。
翻開謝徵平步青雲的功績書一看,每一頁, 都寫滿了血淚和吃人。
頭叩在地上。
她哭泣著:「都是臣妹被情迷障,察覺到時已太晚了, 親手養出來一匹忘恩得志的中山狼。再任此賊發展, 勢必會動搖我大昭根基,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臣妹就是發現了那些賬目往來, 才被這個畜生折磨。如今已傷了根基,自知沒時日好活,不求皇兄母後費心醫治,隻望親眼看到此賊千刀萬剐,縱死,也無憾了。」
可惜,她看不到了。
昭華是在兩月後病重離世的,死前睜了一晚的眼, 還在苦苦等著對謝徵的發落。
而將那些罪名釐清查證會審。
卻花了近兩年的時間。
——是判斬立決。
在謝徵送往刑場的前一晚,到底是曾經的夫妻,我去看了他,這個曾權傾朝野的男人, 被綁在刑架上,成為砧板上的一塊爛肉。
「侯爺, 其實我騙你的。」
我看著他笑, 嫣然道:「謝瑤是你女兒, 親的。隻不過當初生她時,昭華落下病,不能再懷了。她怕你因此厭棄她,所以瞞著你。後來想告訴你,你也不信了。」
「還有。你仔細想, 認真想。針對侯府一系列的連環計, 都有個中心。那個中心是什麼?」
——是王公子。
一切都起於他對謝瑤的求親。從一開始, 我就注意到背後還有另一隻手, 也在攪弄風雲。留娘是他的人,滴血認親是他在搗鬼,太後也被他鼓動。
我要侯府所有人死, 他要王家控局朝堂。
於是不謀而合。
「所以, 你輸的不冤。」
我看見謝徵的手指顫了一下。
他的情緒在劇烈起伏, 隻是說不出話來。
我很滿意。
從大理寺出來, 惜芷來接我。從前她的夢想是和阿姐回老家, 買一處宅子。如今大仇已報,她並沒走,說想跟著我。
今晚的星星很亮。
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我們相依著離開,沒有注意到,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豔豔荊蘭, 是王家的族徽。車中人玉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簾子上, 聲音清朗而動聽,末尾劃出星點笑意:
「哦?她這麼說,竟猜出是我。」
「……蘭花, 姜瓷。都是好名字,很配她,不是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