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之後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無法就此回到最初,發生過的裂痕,終歸是發生過了,他的真實面目與她以為的相差太遠,她一時覺得他陌生得她認不出來,一時又覺得他一直是那個人,從未改變,兩種感覺,拉鋸得她有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現在。
她從這一式兩份的契紙裡得到了無窮的勇氣,她開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憑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這不是說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點也沒有那樣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樣有什麼關系呢?
陌生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不畏懼他了,他是什麼樣的人,不再給她帶來那樣大的困擾,因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給她帶來毀滅性的傷害,她因此,反而願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陽光燦爛,花香陣陣,瑩月隔窗見一隻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飛舞,自由自在,不覺微笑起來。
這一刻重新敞開的心懷,是因為她自己,不是任何別的人。
可以真正幫到她的人,也隻有她自己。
“你不用這樣,我不生氣了。”蝴蝶飛走了,瑩月意識到方寒霄還在一直看她,轉頭軟軟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這陣子心情不好,態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從冷戰,到爭吵,到看似平靜然而總有些不尷不尬的相處,這麼久以來,這是瑩月第一次明確將話說開,望著她澄澈微彎的眼神,方寒霄緩緩舒了口氣,心頭墜著的還剩下的一顆小石子終於徹底落下,被拋去看不見的遠方。
他的眼睛也彎了,漸漸濺出光來,忽然一個彎腰,將瑩月合身抱了起來,在屋裡轉了兩個圈圈。
“啊!”
瑩月猝不及防,滿眼家具閃過,一下被轉得頭都暈了,怕掉下來,也不敢掙扎,手足無措地驚叫:“——你幹什麼呀,快放我下來!”
玉簪石楠聽到動靜,嚇一跳,掀簾望了一眼,見是主子們鬧著玩,這是有陣子沒見到的景象了,雙雙對一眼,捂嘴笑了,把簾子放下,站到屋門外守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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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間,瑩月又被轉了兩個圈,這下更暈了,總算方寒霄鬧夠了,終於把她放了下來,瑩月暈暈地扶著腦袋,兩眼還在冒星星的時候,聽到他俯到她耳邊低低許諾:“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嗯。”瑩月正點了下頭,就聽他補充了一句,“太難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無聲地笑。
她哪裡難哄,除了咬過他一口,她也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嘛。
瑩月不服氣地想,不過,她也鼓不起勁來生氣,忍耐著,還是跟著笑了,小聲問他:“你還這樣嗎?”
她比劃了一下喉嚨處:“你什麼時候才好呢?”
方寒霄點點頭,低聲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臺後,背後牽不牽出隱藏的勢力來。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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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也不是什麼事都能等的。
晚間的時候,瑩月讓人拿錢去了廚房,讓置辦兩席豐盛的酒席來,一桌給丫頭們,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頭們並不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開心,收拾了她們住的其中一間廂房,熱熱鬧鬧地圍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瑩月不要她們伺候,讓她們自去放松去,屋裡的酒席也不必來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瑩月慣常從不飲酒的人,這一天實在開心,主動倒了幾杯果酒,漸漸她的臉頰飛上了兩片暈紅,眼絲也變得有些朦朧。
果酒味輕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瑩月,是方寒霄。
時辰漸晚,燈燭漸滅。
外屋杯盤散亂,裡間衣衫繚亂。
瑩月哭了:“嗚嗚,你走開,痛……”
她要被劈開了,劈成兩半。
方寒霄隱忍之極地在她耳邊低語:“馬上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
瑩月嚶嚶:“沒有好,騙子,你又騙我,嗚……”
窗外,一輪皓月當空,稀疏星子閃爍。
一眨又一眨。
第108章
三月初一,一月之始,欽天監算過的好日子,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禮就定在了這一日。
皇親宗室娶親,是許多年沒有過的大熱鬧,初一吉時,延平郡王領著浩蕩的迎親隊伍自十王府出發,滿城的百姓一傳十,十傳百,都蜂擁了去看。蜀王不在,皇帝作為叔叔,面子給做得很好,特派了兩隊金吾衛去分列隊伍兩旁,甲衣光耀,十分氣派。
皇帝沒有兒子,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擇,上一次這麼大的場面,得追溯到起碼二十多年前去了,那是皇帝本人立後的時候。
說起來,皇帝的皇後,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後宮無子。
當今這位皇後姓石,雖然石皇後素有賢名,從不妒忌,皇帝要幸誰歇在誰哪裡她從不幹涉,後宮裡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為正妻,母儀天下,榮耀權力承的是第一份,這所受的壓力,就同樣是首當其衝。
肚皮不爭氣,腰杆就沒法硬起來,為了彌補這缺失,石皇後隻能從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賢”字上靠,掌理後宮,從來公正寬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氣有加,故此石皇後在內外的風評一向不錯。
扯遠了,話說回來,因為圍觀者眾,雖然有金吾衛開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傷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衛就不便下重手,舉著長戟隻能以推搡嚇唬為主。
天子腳下的百姓,見多識廣,還真不是隨便嚇得住的。
迎親隊伍的行進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龜爬似的,走半天了,還在這裡。”
街旁茶樓臨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著頭吐槽了一句。
他對面是方寒霄,聞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過不以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頭駿馬上的大紅人影周身隨意一繞,就收了回來。
“方爺,我說你樂什麼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是你娶親呢!”薛嘉言不滿意他的淡然反應,掉過來又說了他一句。
方寒霄揚眉——他好端端坐著,哪裡有樂?
“你還不承認,我今天從碰見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長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臉!”
茶盅裡那一小口清茶當然照不出人的臉面,方寒霄就隻是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摸到了笑出的弧度,烏黑的劍眉索性挑得更高了點,向身後椅背中一倒,衝著薛嘉言一樂。
論起他這幾天的心情,跟他娶親也沒什麼差。
人間至樂,食髓知味。
可惜瑩月實在嬌弱,嚶嚶得他束手束腳,不怎麼敢放開來,再者因很逼近了這吉日,瑩月想去送庶姐出門,給她撐撐場面,他又隻得放她休養兩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瑩月送去徐家,瑩月進去陪惜月了,他沒事做,跟徐家別的人也沒話講,就溜達了出來,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餘公案》的制版情況,剛看完,出來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兩人就約起一道進茶樓來喝茶了。
薛嘉言讓他饒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問他到底樂什麼,外面忽然爆竹禮樂聲大作,把他的聲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棄,嘖嘖地捂著眼衝方寒霄做了個假裝看不下去的動作,然後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樓本開在人煙稠密的地段,如今這條路更擠到水泄不通,禮樂聲已是響到第三回了,長長的迎親隊伍才終於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陽光不算熾烈,但總騎在馬上這麼曬著,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遙遙見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馬上動了動,似乎有些煩躁的樣子。
“嘿,叫他裝模作樣搞什麼親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縮回頭來,幸災樂禍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進京雖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這親迎禮其實可以不用他親身赴往徐家,由迎親隊伍把新娘子接回來,他在自家府門前迎出來就算盡到禮數了。
不過延平郡王自謂這門婚事乃是皇帝御賜,他十分感念皇恩,為顯心誠,主動將禮數做到了極致。他這份禮數看似是給惜月,實則是想落到皇帝眼裡,在皇帝那裡加一加分。
他沒白幹,皇帝正是聽說他要親自迎娶,才派了兩隊金吾衛給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棄延平郡王心眼多,權術謀算,男人的世界裡本來少不了這些,而是眼看著延平郡王這麼會給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寶,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鴻興跟著水漲船高,他這個總被大伯當賊提防的侄兒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更該聽他的擺布了,隻怕到時御前的差使都別想保得住。
想起來,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時外面一波動靜終於暫時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話頭,壓低了聲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聽說現在連皇後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東宮。”
方寒霄凝神,疑問地望向他。
薛嘉言會意地接著往下講:“對,從前娘娘沒有傾向,不論是潞王系還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寬廣,都是樂見其成的——隻要儲位能有著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誰,你明白嗎?”
方寒霄慢慢點頭。他懂。
多年無子的鍋石皇後背得太累了,雖然她尊貴而賢德,沒人敢當面說她什麼,但這份煎熬苦楚,外人隨便想一想都覺得不好受,何況一直處在輿論中心的石皇後本人。
石皇後與皇帝是結發夫妻,年紀仿佛,到這個年紀生育的希望已經算是完全斷絕,太子既不能從她肚子裡生出來,那麼是妃嫔所出,還是從叔伯家中抱養,對她是沒多大差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