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石楠“哇”了一聲:“奶奶,你真厲害!”又誇那先生,“他可真有眼光,怪不得能開比別人大的門臉呢。”
跟著又忙問福全:“他出多少錢?”
福全笑得烏豆眼都沒有了,隻咧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牙,他豎起兩根手指來:“二十兩!”
“這麼多!”石楠驚呼。
她立刻扳手指來算——其實也不用扳,她脫口也就報了出來:“是奶奶從前一年零八個月的月錢!”
她們如今手頭闊綽多了,但年少時的經歷很難磨除,衡量起物價來,仍習慣以瑩月在娘家時的月錢來算,那時候每一文錢都要仔細花費,這是主僕印象裡關於金錢最深刻的記憶。
瑩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點不敢相信:“——他真願意出錢嗎?你跟他都說好了?”
她真不覺得自己寫得多好,說實話,就這個最終版本她仍覺得有好大的進步空間,隻是暫時她的能力就到這兒,即便知道哪裡有問題,也下不去手再改,湊合著先算了。
這樣不完美的文稿,她從未覺得能賣錢,所以才隻想自己印兩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點頭:“他豈止願意呢,簡直求之不得!我說主人沒叫我賣,我得回去問一下,他都不舍得還給我,又加了價,說二十兩嫌少的話,那他可以再多加二兩!”
“二十二兩!”石楠又驚呼。
方老伯爺闊過了頭,二兩丟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願意彎腰撿一撿,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這個物價,那個書坊先生一下加二兩,是很有誠意了。
石楠抖著嗓音問:“那你賣沒賣呀?”
福全搖頭:“奶奶沒說,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東西賣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現在也是長了見識的,二十來兩還不至於叫他衝昏了頭。
他說著,從懷裡把瑩月的文稿重新掏出來——變得皺巴巴的,他咧著嘴解釋:“我好不容易搶回來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親自找‘舉人老爺’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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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楠笑得不知說什麼好:“他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
方寒霄在廊下聽到現在,邁步走了進去。
方家的產業不涉及書市,但他遠比瑩月在外面走動得多,對於各行行情比瑩月及福全這樣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書籍市場,不缺大儒經史——先賢們早寫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場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們之間的互贈詠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場對這些書沒有需求。
缺的是兩種,一種是科考時文,一種是通俗話本小說。
後者缺得比前者還厲害,因為科考時文也是有走科舉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著。通俗話本的市場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寫它的人就多,相反,還越少——因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經文人放不下身份來寫,沒能力的,寫出來的又不知是個什麼爛玩意兒。
即便是那些爛玩意,也有書商肯收,沒辦法,缺啊。
買回來印一印,總有人看,多少賺點。
福全從前替瑩月買書,他識字很少,不知該買什麼,都是跟書坊掌櫃要的推薦,人家一聽是閨閣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給推薦亂七八糟的書,盡量撿高層次的推薦——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總之不出錯,不會讓人姑娘家裡發現了來鬧事。
所以瑩月沒看過那些不成樣的書,她沒對比,對自身就沒有準確認知。
瑩月正在忐忑又歡喜地問石楠:“那我賣吧?二十二兩呢。”
石楠很堅決地點頭:“賣——大爺?”
她看見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從福全手裡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帶傻丫頭,叫人蒙了還歡歡喜喜覺得值呢。
福全略遲疑,但見方寒霄已經出去,瑩月臉色不解,但沒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第107章
方寒霄出去的時間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回來的時候,給了瑩月兩張契紙和一張銀票。
銀票是一百二十兩。
瑩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著她們的目光。
這點錢,實在不在他的眼裡,要不是看不過眼瑩月吃虧,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瑩月是震驚極了,三山堂先前給她開二十二兩她都覺得好賺了,像天上掉錢了一樣,沒想到方寒霄轉頭給她拿回來五——五倍還多!
“真是人家給的?你沒哄我?”她不相信地追問。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懷疑自己,她怎麼就能賺這麼多錢了呢。
方寒霄把銀票底下的契紙翻上來,示意她看。
契紙就是訂立的書稿合約,上寫著三山堂受託代為刊印《餘公案》發售——隻是刊印代理權,約定潤筆一百二十兩銀,如需將書稿內容挪做他用,諸如改編戲曲一類,必須經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潤筆花費還需另行約定——
瑩月先忍不住心中炸開一樣的歡喜,她嘴角直往上飛揚,壓都壓不住,但看到後來,喜悅裡又生出點茫然:“皓空山人是誰?”
全然陌生的名頭。
方寒霄點點她。
“哦——”瑩月反應過來,她不好暴露真實身份,方寒霄所以順著福全的話頭給她捏造了個號,這個名號要說也符合舉人老爺的身份,但一聽便知不是順口起出來的,應當有個出處來歷。
她好奇起來:“為什麼我叫這個?”
她的名號呢,她也很關心的。說起來是她忘記了,先前福全說時,光顧著高興了,沒想起這一茬。
方寒霄又點點自己。
這個瑩月不明白了,雖是他起的,但怎會跟他又有關系。
方寒霄拉她到了裡間,寫了四個大字:皓月當空。
他落筆時沾了濃濃的墨,筆畫縱橫,字意極為飽滿。
這個詞一點也不難理解,瑩月名字裡有個“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來,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於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謙或自認隱士的稱號,泛濫而尋常。
若沒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瑩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會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別的一般,於文字上卻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層聯想——他名字裡,正有個霄字。
霄者,雲霄,九霄,天空也。
她這輪皓月,當的是哪個空?
不問可知。
瑩月呆愣著——你說這個人,哪裡來的這樣多心機!
她轉臉一看,隻見方寒霄不避不閃,眼神同她正正對視,黑而有神,閃著得意。
給瑩月起出這樣一個一語雙關的名號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來,他就覺得天造地設,不等回來再跟瑩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紙上定下了。
不過,內心深處,他也有那麼一點點忐忑——如今他和瑩月的關系看著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時光還是給他留下了一點陰影,瑩月面上要是好了,心裡還生他的氣,不肯接受,他也沒有什麼辦法。
瑩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筆給我。”瑩月催他。
他反應過來,忙遞過去。
瑩月拿到筆,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鄭重其事地在兩張契紙左側角落分別籤上了“皓空山人”四個字——最後籤名是要她親筆籤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跡仿的是先徐老尚書,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柔婉,不論是文稿還是這個籤名,不說穿的話,都看不太出來是女子手筆。
籤完了,她對著發了一會愣。
沒有什麼,她現在的情緒就是高興,說不盡的高興快活。
那張一百二十兩銀票的意義,比方老伯爺先後給過她的兩千兩都大,方老伯爺偏心晚輩,又不大懂書文,才以為她很厲害,她得到的時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寵若驚,可從自家長輩手裡拿錢,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長輩的心意,不是她理所應當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學的人多了,方老伯爺都會去大手筆撒錢嗎?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認識她,與她從沒有過來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價求購,全然取中的是她個人的能力。
一直以來,她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不論從得好不好吧,總之,她是沒有多少選擇權與決定權的。身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從前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隨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認命,直到發現方寒霄別有用心,騙她,她與方寒霄鬧到幾近決裂,要走,但是沒有走成。
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於她心底深處,她是真的不顧一切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想離開平江伯府嗎?
她得對自己承認,不是。
做出要走的決定時,她內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麼辦,何以謀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辦到,她一點底都沒有。
真正拖延住她腳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