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奈何鄭薇綺這女人絲毫不懂憐香惜玉,還沒等吭哧吭哧的哭聲停下, 便火急火燎地上前問道:“孟姑娘,你說城中妖物隻取精元不碰魂魄,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孟佳期從寧寧手裡把兔子接過來, 眼睛裡的淚水匯聚成兩塊搖搖晃晃的荷包蛋:“我還想問你們怎麼回事呢!精元被奪走之後,頂多會身體虛弱四肢無力, 在床上休息幾日便無大礙,哪裡有你們說的那樣嚴重?”
鄭薇綺頷首凝神,極快地與寧寧對視一眼。
“可……附近城中的住民並非隻是被奪了精元。”
賀知洲撓撓頭, 有些想不明白:“你不知道嗎?許多人的魂魄被拿走大半, 變成了隻會一味攻擊、不懂溝通思考的活屍——第一次見面時, 這兔子不就是在模仿那些人的模樣麼?”
不知為何,聽見“魂魄”二字,孟佳期與兔子的表情皆是一凜。
“是長老們要我那樣做的。”
秦川縮在孟佳期懷裡,兩隻毛茸茸的長耳朵晃啊晃,說話時三瓣嘴打開一個小小的縫隙, 鼻尖也跟著在動:“他們說外面生了場瘟疫,幾乎所有染病的人都是那種模樣。隻要我演得兇一點、兩隻眼睛死氣沉沉一點,就能很容易把你們嚇到。”
兔子頓了頓,有些委屈地解釋:“長老禁止我們與外人接觸,更不許我們前往城區,隻能在郊外收集精元。所以迦蘭城外到底是什麼模樣,我們一概不知道。”
鄭薇綺愣了愣:“長老?”
她細細想了會兒,語氣終於平和許多:“看來我們彼此之間存了不少誤會,還需一一理清。二位可否告訴我們,百年前的迦蘭城究竟發生了什麼?”
四周靜謐至極,沒有風。
因此這片短暫的沉默便顯得尤為漫長,仿佛整個迦蘭城都被嵌入一幅靜止不動的水墨畫,隻有頭頂上的粼粼水波潋滟蕩漾,昭示著時間仍在緩緩流淌。
孟佳期怯怯看他們一眼,抱緊了手裡的兔子:“你們有所不知,吸取魂魄並非我們妖物的法子……隻有劍走偏鋒的魔族邪修,才會通過煉魂來增進修為。”
“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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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薇綺擰眉:“我聽聞自仙魔大戰以後,魔族便盡數銷聲匿跡,再無蹤影。”
“外界或許是這樣,可我們迦蘭城陷入湖底,是在仙魔大戰之前。”
孟佳期似是有些畏懼,薄唇輕輕一顫:“如果有魔修與我們一同被困在湖底……不就恰好避開了那場大戰麼?”
眾人皆是目光一震。
寧寧是最為驚訝的。
孟佳期在說什麼?劇情裡怎麼會突然蹦出來一個魔修?這和原著裡毫無懸念的打怪升級……完全不一樣啊!
上次在古木林海裡遇見魔化龍血樹時也是這樣,明明裴寂遭遇了那樣九死一生的境遇,劇情卻壓根一字未提。
至於孟佳期口中與迦蘭城一同沉入湖底的魔修——
似乎隻要一涉及到“魔”,原著就通通略過了。
這是為什麼?
她想得頭昏腦脹,耳邊繼續傳來孟佳期的聲音:“三百年前,魔族正是勢力大盛的時候。魔修之中強者輩出,其中七位魔君更是邪道大能,不但性情暴戾,修行方式也一個比一個古怪——其中一位名喚‘玄燁’,便是靠吞噬人魂妖魄,將其轉化為自身靈力。”
寧寧聽得更懵了。
不是說魔族都死翹翹了?這設定是從哪裡跑出來的?
“玄燁已入化神期,修為越強,對於魂魄的要求也就越高。以往隻需無休止地屠戮凡人便可,邁入化神大境後,普通人魂帶來的靈氣無異於滄海一粟,他便把心思打在了其他高階修士,以及……妖修身上。”
“妖修?”
賀知洲似乎明白了什麼:“迦蘭城恰好是妖修聚居之地啊!”
孟佳期點頭:“不錯。當年玄燁找上少城主,試圖以魔君之位作為籌碼,說服少城主助他布下噬魂陣,在大兇之日屠盡城中住民,煉成怨氣深重的血魄。由此一來,他的修為便可一日千裡,難逢敵手。”
鄭薇綺道:“既然你們收集精元是為了少城主,那他定然是拒絕了。”
直至此刻,孟佳期嘴角才終於露出一抹極其淺淡的笑,似是疲憊,又像是傾佩與欣慰:“正是。諸位有所不知,三百年前魔族橫行,魔君之位高不可攀,無數人與妖爭相搶奪,少城主能為了迦蘭城拒絕他,已是難得。”
她頓了頓,眼底浮現起一絲哀戚之色:“玄燁眼看好言相勸不得結果,便起了強行攻城的心思。他實力強橫,而迦蘭城向來以商貿為重,城中高手寥寥無幾,隻有少城主與幾位長老尚有一戰之力。”
這樣想來,迦蘭城的覆滅是難以避免的事情。
鄭薇綺思忖良久,握緊劍柄憤然道:“這也太囂張了!正派仙門難道就沒一個能幫得上忙?”
“那時處處水深火熱,仙門早就忙得焦頭爛額,加之玄燁攻城隻用了半個時辰不到,哪會有人前來幫忙。”
孟佳期搖頭:“為盡快擊潰迦蘭,玄燁利用水龍術大肆攻城,少城主與長老們在城門上布陣抵抗,卻不成想——”
她下意識咬住唇,深吸一口氣:“少城主靈力不支,陣法驟破。他用僅存氣力建造出頭頂的那面屏障,迦蘭城民被兩股彼此抗衡的靈力衝撞波及,一時失去意識;玄燁在鬥法中身受重創,應該亦被困於湖底之中,至今不見蹤影。”
這一番話下來,像是講了個極為古老的故事。
寧寧聽罷心下一動,低聲道:“於是現今城中妖族漸漸蘇醒,為報答少城主恩情,便聽從長老們的安排,去為他收集精元。”
她說著笑了笑:“孟姑娘,長老們讓你收集精元,用的是怎樣的法子?”
孟佳期還停在對她的陰影裡沒走出來,聞言輕輕地顫抖一下,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縮了縮瞳孔。
“是用這個。”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血色紅繩,一旁的鄭薇綺脫口而出:“鎖靈繩!這是邪修才會隨身隨帶的玩意兒,那群老古董怎麼會得到?”
“這不是還有個漏了網的魔君嗎?”
寧寧眸底微沉,語氣仍是淡淡地帶了笑:“孟姑娘講的故事,其實有兩個很值得推敲的地方。”
裴寂看她一眼,又懶洋洋垂下眼睫。
“其一,既然少城主擁有重創玄燁的實力,為什麼守城的陣法會突然失效?隻可能是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出了岔子,少城主自知無法再支撐陣法,這才奮力一搏,全力攻向玄燁。”
“其二,玄燁身為堂堂魔君,要想攻城,定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怎會不做任何準備地孤身前來?既然幫手不在他身邊,那隻可能——”
寧寧抬眼笑笑,漆黑眼瞳中如墜星辰,看得孟佳期微微愣住:“藏在迦蘭城中。”
孟佳期聽得頭皮發麻,懷裡的兔子更是雙眼茫然,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既然你們是從長老那裡聽來這件事的始末,那他們就有充分的時間編造謊言。不難看出,真正的故事劇情應該是這樣。”
寧寧說:“玄燁誘導少城主不成,便將主意打在了長老們身上。孟姑娘之前說過,魔族在當年盛極一時,很少有誰會拒絕魔君的庇護與饋贈,在魔族享受榮華富貴,總好過在一座小城裡勞心勞力。無論過程怎樣,他們都答應了下來。”
屏障散發著幽幽冷光,如同一塊碩大的瑩白美玉,為整座城市籠罩上一層與死亡無異的冷色調。
孟佳期暗自攥緊裙邊,心底森然。
而寧寧還在繼續說。
“少城主一定不會想到,他為了這座城舍棄前程乃至性命,身邊最信任的幾位長輩卻盡數背叛。當城門陣法做成,他們或許群起而攻之,或許同時放棄布陣——不管怎樣,他都能很快明白自己的境遇,於是幹脆放棄陣法,賭上畢生修為與玄燁決一死戰。”
“所以說,長老們這次哄騙迦蘭城民的目的,不是想要喚醒少城主,而是……”
鄭薇綺吸了口冷氣,音量不自覺更大:“為了玄燁!”
賀知洲嘖嘖嘆氣:“少城主既然知道了他們的異心,從那以後就成了敵人,那幫二五仔怎麼可能助他醒來——這樣一想,他還真是有點慘。”
確實挺慘。
醒著的時候拼盡全力隻為護住城中妖族的性命,卻被自己人背後捅了刀子;沉睡之後也逃不開慘遭利用的命運,成了明面上的傀儡,其實好處全給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可憐城中的妖們被耍得團團轉,冒著被正道修士發現的危險外出收集精元,卻淪為殺人的幫兇,為仇敵做了嫁衣。
孟佳期聽罷,已是臉色慘白如紙,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鄭薇綺見她這般模樣,少有地放柔了聲線,用安慰的語氣低聲道:“孟姑娘,此事事關重大,不如你帶我們找到長老,讓我等與之當面對質。如何?”
孟佳期眼底血絲上湧,閃過一縷沁了猩紅的恨意,咬著牙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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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所在的星機閣人去樓空。
他們在當年的大戰中同樣受到靈氣波及,加之少城主很可能也對他們下了殺手,聽孟佳期的描述,狀態虛弱得跟半隻腳入土的老人差不多。因此才會設下陣法,試圖以臥底之計除掉玄虛派一行人,而非正面解決。
如今想必是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知曉謊言被戳穿後,便毫不猶豫地逃離了此地。
星機閣保留著數百年前的建築風格,雕有龍鳳圖案的木窗被長明燈照成淺淺的朱砂紅,紗幔低垂,靜默無言。
嫋嫋白煙自香爐升騰而上,如同女人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手,一點點拂過窗臺、輕紗與銀絲織就的帳缦,香氣無影無形,隨白氣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個角落。
寧寧奔波許久,好不容易能坐下來好好休息。一邊興致寥寥地打量著周遭建築,一邊聽鄭薇綺問:“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迦蘭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搖頭:“姑娘有所不知,從屏障外進入迦蘭城輕而易舉,但若是進來後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費極大的靈力。以他們的狀態,應該沒辦法離開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爺最可能去的地方,”賀知洲來了興致,腰間長劍發出一聲嗡鳴,“應該就是那什麼魔君的老巢——咱們是不是也有機會屠魔了?”
“現如今尚不知曉玄燁的所在,我會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託他們尋找玄燁與長老蹤跡。”
孟佳期喟嘆一聲,似是已在今日耗盡了畢生的力氣:“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時日,也好治治身上的傷。”
鄭薇綺笑呵呵地應聲,視線穿過窗戶,直勾勾看著街邊林立的店鋪,又拿出了那個記錄靈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著劍柄,似乎有些不耐煩,就差直接來一句:怎麼還不打?
……說的就是你們兩個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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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來。
迦蘭城裡的妖族們在水中沉睡百年,醒來後也很少與外界接觸,因此個個都憨厚樸實得過分,像是剛從某個兒童動畫片裡穿越過來。
寧寧被幾個熱情的小姑娘帶著選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思來想去,總覺得心煩意亂。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便篤信了一切都是書中內容,沒想到先是出了賀知洲那樣一個大意外,如今的劇情還跑得沒了邊,在崩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這實在不是多麼愉快的體驗。
現在看來,以後究竟要不要繼續信任原著和系統……也是個大問題。
寧寧洗完了澡闲得無聊,又因為心裡翻來覆去的思緒沒辦法專心,隻得放棄繼續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眾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間隻有一牆之隔。她剛推開門,便感到一陣劍風。
是裴寂在練劍。
他換了身新衣服,仍然是與夜色無異的黑。少年人黑衣黑發,劍光卻是雪浪般純淨的雪白,映照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時,照亮冷白色皮膚。
周圍無風亦無聲,隻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瑩光縷縷墜落,讓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傾瀉而下,又被他鋒利的長劍斬斷成零星幾點。
寧寧很認真地想,或許裴寂之所以喜歡穿黑衣,就是因為黑色濃鬱,不會讓他滿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顯。
聽見她房門打開的吱呀聲,裴寂停了動作,垂眸轉身。
寧寧很少與裴寂單獨接觸過。
他們之間總是隔著層透明的薄膜,彼此禮貌卻有些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