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就是為了改變這種情況?
未免太過於自以為是。
或者,至少能少少的,改變一些社會的偏見?
猶豫的話在喉口轉了一圈。
她還沒想出最確切的形容,倒是老朱伸手,輕而又輕地,拍了拍她肩膀,說了句:
“你別急,老師也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舒沅一愣。
抬眼,卻見眼前老師和氣圓臉上,露出個淡淡笑容。
像是忽而陷入回憶中。
老朱沉默片刻,開口時,隻溫聲說著:“你那本書,是咱們李老師第一個推薦的。”
“他說你寫得好,特別好。所以中文版出來之後,我馬上讓我女兒也去買了一本,後來看了,確實是,對我觸動也很大——就因為觸動大,所以,前段時間,我女兒一跟我說,網上把你寫個人經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其實我心裡大概就有譜了,畢竟你寫這些,永遠是會有人不高興的。在他們心裡,你做的事隻會讓他們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他們得跟你爭個對錯,本質上和從前沒什麼差別。”
——所以,老師其實都知道,也都看過那些所謂的發言了?
舒沅腦子裡“嗡”一聲。
幾乎瞬間就想起網上那些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的論調,和下頭一眾附和的喝彩。
想也沒想,便急忙下意識給自己解釋:“老師,我沒有故意在書裡透露他們的真實信息,真的。”
“我知道。”
Advertisement
“我想寫這本書,也不是想去回憶那些想起來就……特別難受的事,不是為了去惡心誰,隻是想給很多一樣經歷過校園暴力的孩子一點勇氣,去跟自己和解。我不是什麼多好的例子,可至少他們也許、也許能知道,其實被欺負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什麼,也根本不必為了這些,一輩子都活在噩夢裡。”
面對著目睹過一切她曾經經歷的人,平靜穩重如舒沅,忽而也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她的語氣逐漸急促起來。
“我也沒有打算把葉文華拿出來泄憤……雖然我討厭她,我也不覺得她的死能給她贖罪,但是我從沒想過寫書來諷刺她。”
說到最後,她幾乎像是要哭。
可依舊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大抵隻是積累了很多天的,說不出來的委屈,憋得她幾乎控制不住情緒。
【朱老師,我想讀書,我一定要考好大學,以後要飛得很高很遠,不會隻留在上海,一定。】
“我隻希望他們不會再害怕被起綽號,被關在廁所裡,被人用蛋糕砸臉,文具盒裡被人塞蟲,永遠被人羞辱外貌,羞辱身材——”
【我要寫書,給更多人看,不管是誰,隻要他們看到以後,會有一個人,想去反省從前沉默看著我們受欺負,去教他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轍,那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所以我一定會好好考,我要去北大,要去更高更高的學府,隻有讓人聽到我的聲音,隻有讓人知道被欺負的小孩也會難過,他們才會說對不起,我們需要那句對不起。】
“我希望他們受欺負的時候,哪怕沒有力量反抗,至少不要去怪自己,懷疑自己,因為我就是最……”
她深呼吸。
“我就是最……”
【我想在夢裡,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國旗底下講話,不要再有噓聲了,我想他們尊重我,因為我也是人,我也會難過,我也想要交朋友,我不是孤僻,我是被孤立了。】
我就是最糟糕的例子。
那句話梗在喉口。
——老朱卻忽而在這無端沉默中,默默捂住了眼睛。
他什麼話也沒說。
其實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像十一年前,考場外,金榜題名下的沉默,他永遠是有心無力的旁觀者。
最後他們都沉默著。
而舒沅的肩膀深深陷落下去。
在老師面前,在唯一從始至終看遍她狼狽的老師面前,終於,她藏了十多年的自卑,隱忍,恐懼,悲哀,都在這一刻的嗚咽中無所遁形。
即便她已經變得強大。
即便終於有人愛她,與她分享人生中的悲歡喜樂,也僅僅隻是她變好了,不是痊愈了,從來不是。
在得到那句道歉之前,她依舊沒有找到人生的答案。
就像她依舊不能理解人心為什麼能那麼壞。
依舊不能理解,“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
依舊無法原諒,“為什麼,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肯說”。
為什麼。
太陽對每一個人都仁慈,卻從來不曾把陽光施舍給十七歲的我。
隻留下矯情,惡心人,走不出去,固步自封,讓他們洋洋自得。
但可曾有哪怕一個人,感同身受,讀懂過她那段過去呢?
“我總陷在一個幻想裡,那裡,我爸爸媽媽都還在,我會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在同學聚會上光明正大地出現,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我一定要過得很好。”
即便她看起來軟弱,卻活的那麼決絕。
就連曾把蔣成當作那束光,最後又毅然決然放棄的理由,其實也僅僅隻是因為,在反復試圖找尋,在面目全非人生中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她想靠自己,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就因為從來沒有放棄過,所以我每一天都很痛。”
她最後說。
“因為想回到自己最開始的人生,所以每一天,每一天都很痛。明明我爸爸媽媽,他們總教我要做一個好人,可是做好人好痛,老師,我隻希望,隻希望以後的孩子……做好人,做個平庸的人都好,無論做什麼人都可以,不會被嘲笑,不會做噩夢。”
所以,一定,一定。
她哽咽著,顫抖著,依舊低聲說:
“……我要他們道歉。”
“老師,你可不可以幫我?”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其實明白,很多姐妹不希望看沉重的部分,我一寫評論就狂掉,但是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寫了,抱歉。
主要其實,我想故事還是一定要有寄託的。舒沅的人生,也不僅僅是隻有愛情。如果看透這一點,那麼沉重就不是沉重,是自我的救贖與和解。我希望自己可以寫到那層啦,雖然救贖文,感覺更多時候是要男主角從天而降的,但是成成子不是這個功用哈(扶額)。
總而言之,作為創作者,我唯一的堅守,就是讓一個故事,至少能夠使得故事裡的孩子和自己和解,他們的人生,不僅僅是淪為替情節甜美或虐的工具。我想努力做一個講好故事的人,不是為虐而虐——太陽就在前方啦!
感謝在2020-06-11 03:24:54~2020-06-12 22:12: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說有一日總會揚名天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遲遲賽百味、眾羊 10瓶;君雨熙 8瓶;小怪、4Xxxx_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52章
那是個萬裡無雲的晴天。
操場上, 年輕的孩子們呼朋喝友,三兩成團,教室裡, 老師諄諄教誨, 講臺之下書聲琅琅。
而蔣成孤零零站在辦公室門外。
修長手指停在門把上, 久久又久久。
到最後, 他其實也忘記自己在這默默聽了多少,又呆了多久。
隻覺得心底某處反復揪起又回落, 最後剩下一聲, 如重石跌入湖底, 空靈而笨鈍的一響,炸得耳邊生疼。
【嘭。】
——勝過驚醒夢中人的鑼鼓喧天響。
他悚然一驚。
三年前, 仿佛永無和解般對峙著的書房裡, 她被眼淚沤紅的雙眼, 字字帶血的控訴,仿佛都還近在眼前。
【蔣成,其實你真的愛我嗎?那你為什麼從來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麼?】
昔年此日, 話猶在耳。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
梗塞的話依舊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末了,隻得臉色巨變,逃也似的扭頭離開。
不忘盡力壓輕步伐。
*
而辦公室裡,延續多時的啞然間, 老朱隻能伸手給舒沅遞去一疊抽紙。
這個年過半百的老教師,實在想不出什麼合適的措辭給予面前女孩安慰,摸向煙盒的手, 更是幾次伸出又落下,轉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上教案。
許久,才憋出一句:
“我理解你的難處。這麼多年了,你心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確實是會想不開。”
“……”
他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但是舒沅,老師、老師不是不想幫你……”
面對著昔日門生的滂沱熱淚,說沒有觸動,說不難過都是假的。
可他朱建邦畢竟還是城南記錄在職的教師。
三十年來,條條框框的規矩擺在那。如果連他也站出去指認學校,指認體制,這麼多年一起工作的同僚和上司會怎麼看這件事?以現在這樣過激的輿論環境,人們又會怎麼看他這個“保護不力”的老師,會不會轉過頭來指責他,有什麼資格站出來去和那些當時“心智都不健全”的未成年人搞對立?
就在不久前,已有活生生的先例在前,他已經見證過輿論下普通路人的慘烈。
所以,即便再悲慨,再難過,頑固到底的理智,卻依然不住勸告他,在這個時候選擇跳出來,絕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老師快要退休了,最多再帶一屆高三學生,就要回家養老……”
到最後,隻能極委婉地低聲說:“我當然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告訴他們你是對的,但是希望你能理解,舒沅,老師說的話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有很多我的同事,我的家人,如果我……有很多人都會被連累的,你能理解嗎?”
他已經不再是少年或青年,懷揣著敢想敢做,敢作敢為的莽勇。
——舒沅顯然也遲來地意識到這一點。
即便剛才她哭得失態,花了足足十來分鍾,才勉強平復情緒。
這會兒低頭抿了幾口熱茶,頭腦逐漸清晰,再開口時,那種無聲的痛楚,終究又被她輕松掩飾得弱不可聞。
“嗯,沒事,我理解的。”
甚至主動勉強笑了笑,先一步轉開話題:“……其實今天來之前,我也聯系過幾個其他的科任老師。”
“最開始說好了一起吃飯,但是忽然老師們又說有事要忙,都不能過來了。我當時心裡就有預感,知道可能是我太強求了。因為我也長大了,明白很多事不能隻是隨心所欲,大家也有很多自己需要考慮的事……可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吧?覺得您是不一樣的。上學的時候,也是您給了我最多的鼓勵,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忍住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