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因為我看你好像最近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換個別的口味會好點。”
他總是這麼先入為主的確信她常年愛著同一樣事物且永恆不變,西班牙菜如此,肉骨茶也一樣,在自以為是的基礎上自己感動自己。
舒沅張了張嘴,本想提一句:年前她早已和蔣母去過新加坡一趟,結果在那吃了一頓沙叻火鍋吐了大半夜,急性腸胃炎進醫院,此後便再也不想吃那風味。
【我還給你打電話說過這件事啊?】
【你還讓方忍幫忙聯系醫院,都忘記了嗎?】
然而,她看向他,忽而說不出口。
——該怎麼形容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呢?局促的,欲蓋彌彰的?暗藏溫柔的,抑或小心翼翼的?
都不是。
奇奇怪怪的,舒沅倒驀地想起了從前奶奶家裡養的那隻大黑貓——那隻養了好多年都不親人,不讓抱,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摸黑起來上廁所,一不小心險些踩到貓身上,還被它在腿上撓了個鮮血淋漓,一點都不爪下留情的大黑貓。
她被傷之後,家裡人都說這是隻野了性子的貓,就連一向把它當寶貝慣著的奶奶,也起了扔掉這隻貓的心思。
舒沅從醫院回家時,大黑貓一如既往睡在陽臺上的貓窩,面前是一點沒動過的罐頭貓糧。陽臺門緊緊鎖著,奶奶說吃完這一頓就把它送走,不知它是不是聽懂了,一口肉也不肯吃,也不肯動,直到舒沅隔著陽臺門和它面對面蹲下。
貓看著她,她也看著貓。從前它常對她理也不理踩,想起來就佔著她的腿睡覺,想不起來就衝她哈氣。然而這天,它忽然細聲細氣,衝她“喵”了一聲。一聲之後又一聲,它走過來,撓著玻璃門。
但這依舊沒有改變它的結局。第二天,貓便被奶奶堅定地送走了。
哪怕她也曾許多次表達過沒關系、再多給它一次機會,可是奶奶說:“五六天你養不熟,那是你的問題,五六年都養不熟,沅沅,那就是貓的問題了——帶不親你養著幹什麼呢?”
哪怕貓陪伴奶奶最久,它走了最難過的人也是奶奶,可是奶奶說,無論人還是動物,你付出的感情多了,總希望他是能懂的。可是如果他怎麼也教不會,或者教會了還是克服不了本性,受傷的就隻會是你自己,這不值得。
人都得先學會愛自己,才能去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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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愛一個人,再愛一件事,誰又真心願意先讓自己受傷呢?
舒沅記憶裡,最後一次見那隻大黑貓,是在某天補習完回家,路過一處小巷時。
她遠遠看見它為半根髒兮兮火腿腸而和另一隻野貓廝打,憑著輪廓和叫聲便辨識出它。她遠遠看著,隻覺得害怕。好在那隻貓還是打贏了,但回過頭來,在黑夜裡,它卻不再向她靠近,唯獨幽幽睜著一雙綠眼睛看她。
等到她頭也不回跑走,去商店買來火腿腸想喂給它的時候,它已經走了。
再之後,奶奶離世,她也搬家好幾次,等再聽人說起那隻貓,有人說它晚上亂叫被人毒死,有人說它和別的貓打架死了,臭了才被發現,也有人說它是被車撞死了,聽說的說法有很多,毫無疑問且統一的說法,隻有它死了。
生命與依賴概都如此脆弱。
她卻總忘不了那天它渾身毛打結,叼著半根火腿腸靜靜看著自己的樣子。
它認出自己了嗎?它恨不恨自己?是不是如果那天不要起床,不要去奶奶家,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沒有被解答。自那以後,也再沒有養過寵物,因為自覺無法負擔起一條生命的代價,無法面對當自己無力馴化對方時出於自我保護的拋棄。
可笑的是,她已在忙碌的生活中淡忘這記憶許久許久,今天卻偏在面對蔣成時,突兀地想起那隻大黑貓,想起那天放下的火腿腸。
心頭沒來由的一顫。
蔣成問她:“怎麼了?還是覺得請廚子太麻煩了,那不如我們一起去——”
“不了。”
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蔣成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霍然揚高分貝。
察覺氣氛不對,她匆忙低頭喝了口湯,潤潤嗓子。等到再抬臉時,果然又恢復那平靜溫和的神色,說著:“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吃的都還正常,不用請廚師,家裡多一個人很不自在。”
“而且,我還是打算去參加一下這次的聚會,肯定就沒時間去新加坡了……而且也要上班,我不想隨隨便便請假。”
蔣成一怔。
“你去?你不是平時都不參加這種聚會的。”
“嗯,但是朱老師——他以前很關心我,幫了我很多,他今年做滿十酒,我還是想親口祝他一聲生日快樂。”
“……”
“正好,我本來也想說我們最好不要一起到,不然解釋起來就很麻煩之類的。這樣反倒好,你安心處理公司的事就行了。”
*
這次時隔兩年的同學聚會,按例是由班長一手包辦。
當年孤兒院出身,無父無母的陸堯,如今倒是一群同學裡的佼佼者,據說已經混成紀氏基建的總政助理,是那位聲名赫赫的紀總為數不多信任的心腹。
周三下午,舒沅剛下了班,便如約打車趕到目標地的酒店。
她到得早,席間才剛坐了幾個不怎麼熟絡的男同學,各自玩著手機。
看見她進來,最初的一點驚詫過後,也左不過保持著成年人體面頷首寒暄兩句,聊些什麼“你瘦了”“又變漂亮了”“在哪高就”之類的無聊話題。
唯獨陸堯。
遠遠一看見她進門,便從打不完的電話中抽身,過來引她到旁邊入座。
“你比上次見又瘦了不少,舒沅,”男人黝黑的面皮上浮現出開朗笑容,和工作時遊刃有餘的虛偽不同,這句話顯然發自真心,“不過這幾年都沒怎麼聽見過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情況怎麼樣。”
舒沅選了左邊桌子一個靠角落的位子坐下,嘴裡客套著:“都還挺好的。”
“身體也都還好嗎?”
“嗯,反正你看我這樣——沒瘦成竹竿,就知道不差。”
“……哈哈,那就好。”
簡單的交談幾句,陸堯說完,又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
像是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似的,躊躇著,不住撓撓他那小寸頭。
好半天,才擠出句:“嗯……如果方便的話,等會兒吃完飯,我們可以留一個聯系方式。”
“……?”
“都是同學。如果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可以隨時call我。”
換了別人,這局面實在像極了撩妹。
不過放在陸堯和舒沅身上,這同情似的體諒倒也好理解。
畢竟,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他們便是班長和學習委員的老搭檔,那時一個黑一個胖,總被人調侃著綁成一對。
如今雖都長大了,可有些同病相憐的情緒依舊是在的。
舒沅明白這種感受,也坦然接受了對方的同情,倒也沒有什麼可排斥的。
同樣,都是老熟人,她雖表現得平淡,陸堯也沒怎麼計較。
隻又笑笑,便扭頭往外走——她聽到他接了個新電話,又有新任務到,要下樓去接朱老師和一群同學上來。
不多時,一群熟悉的面孔便從門外蜂擁而至。
可惜朱老師被一群同學們圍著,舒沅擠不進去,隻好依舊乖乖坐在原處。
有幾個好事的女同學也後腳落座。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齊齊想起了什麼,頗有默契地和舒沅之間隔出一個位置。
期間,舒沅那一身白領套裝打扮的鄰座——昔日的副班長王瑩,還不忘抽空出頭,為一直向這頭行注目禮的同學們答疑解惑。
“舒沅,你現在在做什麼工作啊?後面你高考……呃,你復讀了嗎?”
和那邊進門就開始敬酒的男人們不同,這桌坐的大多都是女生,話一說出口,幾乎四面八方的視線都聚焦到舒沅身上。
好在最初那兩年她早克服了這層心理障礙,答話時也不卑不亢,就簡單總結著:
“沒復讀,現在就做些普通的辦公室工作。”
聽著還真有點平平無奇。
眾人的眼神中瞬間浮現出了然。
隨即“開炮”的,是從前班上出了名的靚妹方晚晚——她從一進包廂便在和應是極有錢的男友通電話,聊了好半天Gucci,Prada,終於最後聊到買完車買新房。
聽到沒人說話了,遂掐準時機扭過頭來,興致盎然地開口:“那舒沅,你結婚沒?有男朋友嗎?”
旁邊人七嘴八舌地搭腔:
“看你瘦了這麼多,應該有了吧?”
“誰啊,說說唄,有照片嗎,我們給你參考參考啊。”
“別害羞嘛,大家都是女人——話說你不會連小孩子都生了吧?哈哈哈,開玩笑的。”
也難怪她們滿腔好奇,夾槍帶棒。
當年蔣成為幫她從葉文華的事情中脫身,向葉家放話已經和她訂婚,但當時畢竟隻是兩家私下解決問題時搬出來的說法,並不是公開對外宣布。
何況這件事本身聽起來就荒誕,是故一直到他們結婚三年有餘,坊間雖多有他們之間的種種傳聞,舒沅也幾次被拍到和蔣母一起出席重大場合,然而關於他們倆的具體“實錘”卻幾乎沒有。
當然,哪怕有,也很少有人相信。
再加上同為當事人的兩人,就連三年前唯一一次一起出席某位老師的婚禮,私下同學單獨聚會時都是分坐兩桌避嫌,舒沅又一向對結婚與否的話題避而不談,越是不說,當然就越讓人心焦,越讓人好奇。
好不容易逮著問話的機會,這群人哪能不充分利用?
然而舒沅早已做好準備。
幾乎沒猶豫地,便衝方晚晚笑笑:“暫時還沒有,還沒找到特別合適的。”
所以就是又未婚,又未孕,工作一般,也沒有釣到金龜婿是吧?
眾人又是空氣中對視一眼。
當年的學神,曾經的別人家的孩子,原來也不過如此。
促狹暢快的氣氛幾乎一瞬間席卷了在座諸人。
旁邊的王瑩立刻接話:“哎,這也難怪,我之前聽別人說看到你在那個什麼什麼媒體公司上班,我還在想呢,工作環境也不好,肯定沒有什麼優質男。”
“而且我聽說辦公室戀情不好的啦,太拘束了!像我和我老公,都是在意大利旅遊的時候認識的。”
“要不舒沅你也不要常自己悶著了,你說你,這麼多年也不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聯系,不然我們也能幫你介紹介紹不是?”
……
“嗯。”
舒沅敷衍地點著頭,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唯獨視線偏向另一側——她看著朱老師的背影,心裡又在惦記著昨天晚上打了好久腹稿的祝詞。
偏偏這群早就想要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同學們依舊不放過她。
議論著,不動聲色炫耀著,又不知是誰,忽而低聲說了句:“以前文華也特別喜歡意大利來著,那時候我們還……”
還?
有什麼好還的。
王瑩急忙回頭,作勢拍了拍她嘴,又瞥一眼臉色大變的舒沅,咕哝著:“老師過生日,你提這個幹什麼?”
“我也是隨口……”
“行了,快別說了。”
話雖如此,這敏感的話題已經拋出去,所有人的視線自然都不由自主,再度膠著在舒沅身上。
恰是時,陸堯卻忽而從隔壁桌起身,接起一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