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望著腳下滿地狼藉,煙酒瓜子,忙於鬼哭狼嚎唱歌的男男女女,數度深呼吸,眼神中仍難免流露幾分嫌惡。
有幾個喝得上頭的,迷迷瞪瞪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顯然已分不清人臉色,竟還扭頭招呼著喊:“蔣成,你來了!老班剛走,我們哥幾個再唱——”
那沾滿不知什麼粘膩油汙的手指還沒摸到蔣成衣角,便被他閃身避開。
他的頭被喧囂聲吵得幾近發漲,一秒也不想多呆,眼神隨便在周遭掃了一圈,直至注意到長沙發右側依偎在某個男生身旁,眼神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女孩,才驟然凝重了臉色。
兩人短暫對視一眼,隨即一前一後出門。
他這天正是為這個女孩來的。
然後,也當真仔仔細細站在包間門口,再次聽完了一遍對方的長篇大論,和兩天前說的大意一字不差,無非是被關注不夠,約會太少,甚至沒有接吻隻能牽手,她要分手雲雲。
“說完了嗎?”
不管對著誰,蔣成一旦到不耐煩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垂眼睛。
他長得高大,與略微女相的容貌不搭襯,但這樣的表情卻總有種無聲的威懾力,與他平日裡心情好時矜貴溫煦模樣形成強烈反差。
“……呃?”
女孩忽而有些失言。
噎了下,又含糊不清地反問:“什麼叫我說完了嗎?你就沒有什麼要說的嗎?你說過我是你的初戀,如果你還要跟我好,就必須——”
“我討厭為了點虛虛實實的東西就作踐自己的人。”
這句話冷冰冰的撂下,出離了女孩夢幻的構想。
那些分手挽留復合恩愛的畫面瞬間被打得粉碎支離,她幾乎呆怔在原地,年輕頭腦的閱歷第一次開始運轉工作,告訴她,這似乎才是真正分手的前兆,不是跟她鬧著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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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如同炸毛的貓,渾身抖擻,“不、不是,”繼而倒豆子似的開始說真話,“我隻是靠在他身上一下下,因為我的頭很暈,我沒有作踐自己,我沒、沒,我隻是想讓你吃……吃醋。”
“注意安全。”
蔣成答非所問。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進去繼續,繼而扭頭離開。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確實算是個一視同仁的紳士,因為此刻他的反應,其實和十分鍾前頭也不回從舒沅身邊走過時一模一樣。
一路走,他沒忘拿紙巾擦了擦身上風衣袖口。
剛才女孩拽著哭訴時,留下了丁點湿痕,而這片動人眼淚的最終結果,似乎也僅僅隻是隨著紙巾落入垃圾桶宣告無用罷了——甚至不僅無用,還顯得他這次難得耐心過來聽上一攤廢話的行止愚蠢非常。
蔣成的步子加快了些。
長廊裡不時有笑鬧聲,他沿著來時走過的路掉頭往回走。
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呼吸了一把難得新鮮空氣,他掏出手機,正要聯系自家司機在路口等好,邊上竟還有人不識趣,突然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低頭,是才見過不久、剛把他撞得狼狽的小胖子。
小胖子本胖舒沅:“這個給你。”
她說的“這個”,很顯然,指的是她高舉起而攤平的右手掌心,那幾塊海綿寶寶創可貼。
話說完,意識到面前這個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用途,她又指了指他下巴內側,指了指自己頭頂別劉海的黑色夾子。
“剛才我撞你一下,把你這邊刮傷了,出血了,你沒發現嗎?”
蔣成聞聲,摸了摸自己似乎真隱約刺痛的左側頸邊。
至於始作俑者——剛才走道裡光線太黑,他並沒怎麼細看,這會兒低頭才發現,原來面前的小胖子並不是天生斜劉海,而是把額前頭發刻意全別向一側,露出一張白且圓的團子臉。那夾子還不好看,上頭廉價的黑色塑料鑽看了讓人覺得怪好笑。
氣氛忽而變得松快了些。
大概和剛才的不虞相比,眼前的尷尬不過爾爾,他甚至破天荒地接受了那看起來過於卡通且幼稚的創可貼,道了聲謝,又隨口問了句:“我以為你應該撞不到這。你不才到我肩膀嗎?”
這不像他平時會說的話,不過反正,也不會有下次了。
舒沅點了點頭,“本來我是不可能這麼撞到你的,但是那裡正好是個下坡。”
她有些溫吞,或許是因為還不熟悉的關系,說話慢悠悠的:“雖然傷口比較小,可還是流血了。你走得很急,我怕你是有什麼事,就在這等下你——你不貼嗎?”
“回去再貼。”
“哦,好。”
而後便是尷尬無話了。
舒沅揉了揉鼻子。她的鼻子不太好看,是典型的塌鼻梁,所以從小每次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有些羞怯,就會下意識用這樣的方式遮住它。
足過了兩分鍾,她才終於鼓起勇氣要走,說了聲“那下次見”。
走了沒多遠,蔣成忽而在身後叫住她。
“诶。”
“啊?怎麼?”
她以為他是要問她名字。
扭過頭來時分外小心,她斟酌著側臉這樣是否不好看,又在想該怎麼介紹自己的名字,要不要說“沅有芷兮澧有蘭”,會不會太文绉绉?
然而蔣成壓根就沒有這個想法,隻是突然問她,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而後,同樣在她糾糾結結在對面選了幾串關東煮,抱著個熱氣騰騰的碗呆站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突然拍拍她肩膀,揮揮手,走了。
他說:“謝謝你的創可貼。”
話是這麼說。
蔣成後來坐到車上,端詳了那詼諧貼片許久。
末了,一抹頸間早已幹透血跡,他依舊隻是隨手一塞,將人家心意扔到扶手箱裡。
它們得以再重見天日,還得多虧許多年後,這輛奔馳大G因事報廢。彼時已成為蔣太太的舒沅找不著自己不知丟到何處的口紅到處亂翻,才恰巧將那幾片皺巴巴的創可貼翻出來。
貼片上,海綿寶寶永遠咧舌傻笑。
*
想到那張傻笑的臉,舒沅又一次開始反胃起來。
她在餐桌上不好表現,刀叉在瓷盤上不留神剐蹭出聲,一下尷尬起來,隻得借口吃飽要去補口紅,到洗手間站著冷靜了一會兒。
出門時,正看見某個不知名的服務生貼在蔣成身邊。
說是結賬,其實那低頭聳腰的動作實在誇張了些,貼得太近,然而蔣成對此並沒有什麼異狀:這些年來狂蜂浪蝶不斷,他早修煉出了眼不看心澄定的道行。倒是一扭頭,瞧見舒沅出來,才忽的笑起。
“阿沅。”
“嗯。結完賬了?”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舒沅平靜抬眼,掃過那女服務生面上尷尬神態。
她什麼話也沒說,拎包走了,蔣成牽著她的手。
這頓所謂的西班牙菜吃得意興闌珊。
觀光電梯一路向下到地下車庫的路上,舒沅胃裡一直不太好過,無論是火腿抑或海鮮,用著獨特的方式烹調,配著冷湯或面包,她的味蕾除了感覺到辛辣或膩味之外總別無他物,以至於吃的時候時常走神,恍恍惚惚想起,蔣成之所以會以為自己喜歡西班牙菜,或許也隻是某天隨口一提,他從此便非要覺得自己喜歡且永遠一成不變罷了。
她不想解釋這其中變化的原因,因為不用想她也知道,蔣成會用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看過來,然後很平和很溫柔的問:“那沅姐,你現在喜歡什麼呢?”
他總因一些小事感到受傷。
即便是風馬牛不相幹的兩件事,但是蔣成總是善於聯想,就像在她看來,他並不算太愛她,卻深諳她的軟肋。無論是情動時隨著微聳的顫溢出的“沅姐”,抑或是溫柔威脅她時的“沅姐”,他每次這樣喊她,無異於就是在暗示她慘淡青春時最無望的一場單戀,像放牛郎在牛面前吊一捧鮮草——
“蔣成?!”
舒沅一聲驚呼。
就在她胡亂漫想的當口,一貫不怎麼在外頭表露真實情緒的蔣成,忽而在電梯到達地下車庫那一刻拖住她的手,拐向另一側,那是個監控盲點,一片髒兮兮的角落。
他護著她的頭,卻把她往牆邊逼,白裙子蹭了灰,不再潔白無瑕。
舒沅有些薄怒,一張雪白的面皮瞬間紅潮翻湧:“蔣成!”
“阿沅,你最近為什麼總是不開心?在想什麼?”
“蔣成,放開我,我不喜歡這樣。”
“那以後都不這樣了,就這一次。”
“我說了我不喜歡這樣!這是我新買的裙子!”
他像是被她無處可逃的窘迫逗笑。
這麼多年總是這樣,他一笑,那兩顆小虎牙又露出來尖尖,酒窩也還在,好像他隻是抽條了些,長開了些,面容依舊還和當年那個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男孩重疊。
而後他輕而又輕地,湊近吻了她臉。
孩子氣地“啵”一聲,不計較她總塗得狼狽的粉底早已斑駁,他輕聲說:“我給你買新的,很多很多新的。”
“……你到底要幹嘛。”
她平靜下來,不知是為突如其來的吻抑或是熟悉的稱呼,許多情緒倏而偃旗息鼓。
而他也坦誠,不閃不避,直言:“我不喜歡你在外面穿白裙子。”
他足夠高,所以一傾身便輕易將她抱緊。她圓圓的,肉乎乎的,抱起來很充盈。
過了會兒,他又重復了一遍,這次稍微改變——全盤改變了些字眼,或許他自己也意識到不對。
蔣成說:“老婆,好愛你。”
“我們去超市買黃豆,明天讓趙嬸回來給你弄豆漿,或者讓她去買。她弄完就會走,然後我陪你吃早餐,好不好?”
舒沅沒說話。
她覺得好笑,但她被蔣成抱得不舒服,連笑也悶聲悶氣。好半晌,直至他放松了力氣,她才得以抬起頭來,張了張嘴。
她還以蔣成一個單音節:“哦。”
不肯定不否定,隻是接受,點頭。
給了就拿,不給也無所謂。
蔣成的臉色一下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蔣和隔壁小鍾同樣都是出自名門,對比起來,真正出生就是太子爺的小蔣,其實還活得更金貴些。
如果說寫小鍾的時候,是想寫名門貴子修養端莊的一面,溫柔的一面,那麼小蔣就是一個更真實的、更貼近於人性的“死有錢的”——出身正,獨子,家裡沒小三,父母恩愛,驕縱長大,看起來修養溫柔,其實骨子裡該看不起的還是看不起。
這本是純感情流,如果要一句話總結,除了“姐是個平平無奇結婚小天才”,大概還有什麼,“那些年我和胖妞不得不說的故事”、“她是如何徵服了我”、“老婆真香”吧。
總之我是越寫越香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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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舒沅其實心裡門兒清。尤其是對於蔣成最近突然開始頻繁留宿家中而非忙於公務腳不沾地的表現,她幾乎不用猜也明白用意。
畢竟,雖然他一向隻享受站在世界中央,永遠意氣風發。但疑似後院起火的焦慮還是會令他有點控制不住情緒,而這其中最顯著的表現,就是他開始變得黏人,示弱,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