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圍觀的宮人交頭接耳,面露戚戚,有人說是鬼怪,有人說是惡徒。
我不是鬼怪,那就是惡徒了。大家總說惡人自有天收,可我還沒活夠,不想被天收走。
衣衫可以焚燒,屠刀可以沉塘,但我沾了血的手卻無法折斷。
鬣狗能聞見死人的屍骸,也能聞見我手上殘存的血氣。如果鬣狗咬我,晏慈會救我嗎?
還是會像晏清拋棄文穆一樣,毫不猶豫地拋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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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掘出的屍塊攪得宮中人心惶惶,霎時間,諸多說法甚囂塵上。
我在刮魚鱗的時候罕見地走神,劃傷指頭。當值的廚娘銀桃問:「觀棋,你怎麼了?」
銀桃天賦異稟,對我的手語一知半解,卻能一直跟我談得有來有回。
有回我的背很癢,想請她撓撓。她看著我比手畫腳,恍然大悟:「你是個猴,你想吃桃?」
她送我桃子,我拿人手短,偶爾會當銀桃的樹洞,她說心事,我聽心事。
銀桃有個喜歡的人,她為此感到煩惱。我不理解她的煩惱,因為我是一個煩惱很少的人。
但現在我也有煩惱了。我憂心鬣狗會嗅出我的所為,然後吃掉我的雙手。
我窩在碳灶邊燻臘魚,悶悶不樂。銀桃擠過來摸我的手,咂舌道:「呀!跟冰塊碴似的!」
為了逗我高興,她給我帶了個大桃子。我不想要大桃子,我想要大斧子。
如果我有一把大斧子,就可以用它砍碎所有我討厭的東西,砍鬣狗、砍汙吏、砍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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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得聖恩後,已經不再需要我給他偷東西了。但他會在夜裡來膳房看我。
今夜燈影幢幢,造訪的晏慈並不像往日那般怡顏悅色。
晏慈站在爐側翻動火鉗,未熄的炭火泛著瑩瑩微光,映在他眼底,似兩顆剔透的琥珀。
火星子喝醉酒似的,暈乎乎從炭爐裡飄出來,繞著火鉗打轉。
「一個非死不可的人,怎麼死更好?」他徐徐發問,「是因為向主人說謊,被撬開腦殼好?」
「還是因為謀財害命,被五馬分屍好?觀棋,你替她選一選。」
膳房內悶熱得可怕,晏慈索性打開了膳房的門,他向我微笑:「回答我,我知道你會說話。」
我蜷在桌底發抖,看見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斜長,像隻怪物。
影子緩緩向我靠攏,籠罩我。我抬頭,看見晏慈蹲在桌前,手撐著桌沿,低著頭打量我。
「是不是很好奇?」他輕聲道,「好奇自己在哪裡,露了破綻。」
裝瘋賣傻已不能蒙混過關。我爬出桌底,凝視他艷麗卻暗藏殺機的臉龐。如此危險。
如此迷人。
「殿下。」實在太久沒說話了,我的腔調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聲音細若蚊喃,晏慈便俯下身子聽我說。我伸出一根手指,鉤住他的衣領,將他拉得更近。
我在他耳根呼出一團熱氣,嘶啞道:「我知道,破綻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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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臉湊得極近,溫熱的吐息交錯,撓得彼此心頭作癢。
我舔了舔幹澀的唇:「打從我四年前初入晏宮,殿下同我頭一遭碰面,就知道我會說話。」
「就像殿下明知道我會說話,依舊裝作相信我是個啞巴一樣。」
我略作停頓,繼續道,「我明知道殿下聰穎過人,過目不忘,依舊裝作相信殿下把我忘了。」
「晏宮步步驚心,我甘願扮個殺豬的啞巴,隻是為了活命。」
晏慈伸出手,手指上的薄繭刮過我的唇瓣,留下微妙的痛感:「你說,我在故意配合你裝傻?」
自然。我是觀棋,我是一枚沉默不語、即用即丟的棋子。
晏慈既想報胯下之辱,又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借刀殺人,屆時棄刀保身,作壁上觀。
我就是那柄將要被他拋棄的刀。他今夜來,來取我性命。
我朝他燦爛一笑:「殿下想殺我,原因無非有二。一是遭我欺瞞,對我心生嫌隙,意欲行罰。」
「二是東窗事發,你不信任我這個幫兇,意欲滅口。」
「殿下何必對我趕盡殺絕?我有一計,既能免於一死守口如瓶,又能小懲大誡以儆效尤。」
電光石火間,我的手探進微熱的炭爐,捻起碳粒,囫圇吞咽。
這是場豪賭,失去性命,或者失去聲音。我疼得幾欲昏厥,蜷縮在地上抓撓自己的咽喉。
半刻之後,命運這位陰晴不定的莊家,向我揭開了它的底牌。
吞下的炭粒並沒有讓我當場斃命,隻是燒壞了我的嗓子。我輸掉了聲音,贏回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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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碳一事後,我在晏慈心裡的地位發生了改變。
我從他的心腹大患,榮升成了他的心腹。
搜尋進展神速,文穆的遺骸僅剩頭顱未被尋出。若仵作瞧見顱骨裂痕,便什麼都懂了。
我不害怕,我很好奇。晏慈要施什麼法子脫身?
偏偏這時,晏慈說娘娘染了急病,要我代他出宮買藥,若不放行,就說是晏帝有令。
他要我謹記:不出聲、不露面、一到寅時不許逗留。
晏慈掏出壺冰過的酒囊,自個兒打開喝了一口,遞給車夫。車夫連聲道謝,揣進懷裡。
馬車搖搖晃晃,我蜷在車內,低頭查看藥方。
類目繁多,又是夜半三更,恐怕到寅時都湊不齊單上的藥材,就要火急火燎地回宮。
黑夜籠罩著宮殿,犬吠陣陣,其間夾雜著粗糲的男聲:
「給我擦亮眼睛,好好找找!若找不到那書童的頭,太子殿下可就要砍你們的頭了!」
宮墻外的打更聲由遠及近,長夜當真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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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跑遍小半晏都,我都沒能在寅時前買全單上的藥。
寅時一到,我便推開了懷慈宮的院門。
晏慈提著小燈籠站在院中,面無表情,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燈燭搖曳,他眼底跟著燒起兩團金黃的野心。
狂風刮過,殿前的燈籠搖晃不止。光源變幻,院中那棵桂樹的影子,也跟著一起張牙舞爪。
「進去煎藥吧。」晏慈輕聲道,「她在殿內等著。」
對危險的預感叫我渾身緊繃,我猶拎著那幾包藥,才上臺階,一股奇異的氣味鉆進了鼻尖。
濃烈的桂花香氣與鐵銹味雜糅,竟然如此臭不可言。
隔著門,我聽見了滴滴答答的水聲。響在空曠的室內,聲音聚攏,每滴水聲都能震顫耳膜。
心兀地沉下,我緩緩推開正殿大門。幾隻鼯鼠倉皇逃竄。
最先和我對上的,是娘娘圓睜著的一雙妙目,我的視線匆匆掠過她灰敗的臉,最終定格在她血肉模糊的腹部。素白衣裳兜不住她淌出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娘娘是端坐在椅上死去的,腹部被剖,手握刀刃,像個破碎的娃娃,棉絮被人扯出了半截。
滴答。滴答。血蔓延至門邊,我松開手,藥摔在地上,摔在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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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觀棋,你說她是為何而死的?」
時值盛夏,院裡盛放著大朵大朵的繡球花,密密麻麻的小花像一顆顆圓睜的眼睛,企圖窺探世間的秘密,像一張張嘶吼的嘴巴,企圖揭露晦澀的謎底。
晏慈的手指輕輕掠過朵朵花蕊,這隻白得幾近病態的手,他的主人,就是這世上最大的謎團。
「你知道嗎?觀棋。在遙遠的瀛州,人們都管它叫紫陽花。」
「這種花與逝者息息相關。紫陽花下,是逝者安眠的地方。紫陽花開,是逝者有話要講。」
「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不講。」晏慈折下花枝,「要死了才講呢?」
院墻外透著明明滅滅的光亮,我突地聽見衣料摩挲而產生的簌簌響聲,似乎有人來了。
「下官乃大理寺右寺丞林紹棠,奉十六殿下晏湛之命,稽查文穆一案。」
有人叩門:「燕娘娘,十三殿下。下官在懷慈宮前掘出了文穆的頭顱,煩請開門受查。」
無人回應,拍門聲愈發焦躁,那人又道:「太子殿下與十六殿下正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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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那勞什子話!」晏清嚷嚷,一聲巨響,院門轟然倒塌,舉火把的宮人蜂擁而至。
「晏慈,文穆的頭找著了,死因也已驗明。他被人撬開頭骨,當場死亡。」
怎麼回事?文穆的頭顱並非如我所想那般沉在春水池裡,而被晏慈埋在了懷慈宮前。
火光照亮晏慈的滿臉淚痕,晏清自人群步出,錦衣華服,趾高氣揚。
「如今你可是萬般抵賴不得了。我的好皇弟。」晏清走近他,頗為自得,「我要你償命。」
「我殺了文穆。」晏慈道,「然後把他的頭埋在了懷慈宮的門檻下。」
眾人嘩然,林紹棠似乎沒想到此案會如此輕易便了結,捋著胡須道:「既已認罪,緝——」
「林大人!」小侍從驚叫一聲,顧不得失禮:「您看、看那裡……」
眾人不明所以,抬頭看向半掩著的正殿大門,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面如土色。
晏清尤甚。
林紹棠面色突變:「快去,請十六殿下進來瞧瞧,快去!」
——棋啊,你記住。
「林大人,您判案無數,能否也為我這罪人判上一案?」噙淚的晏慈美而易碎,嗓音發顫:「太子晏清濫用職權,逼良為娼,有悖人倫,天理不容。」
——越漂亮的人,越會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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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晏慈控訴太子晏清濫用職權,自前年冬至去年秋,利用專管內務之便,克扣懷慈宮炭資,威逼娘娘委身於他。他懷疑娘娘之死,與其有關。
話音未落,晏清已氣急敗壞地上前踹他。晏慈悶哼一聲,順勢跪下,給林紹棠磕了三個響頭。
血自他額角滲出,同淚蜿蜒而下。聲聲鈍響。聲聲泣血。
「今夜燕奴染了急病,我假借父王的名義出宮購藥,便找了膳房夜裡當值的丫鬟來懷慈宮。誰知寅時回來,便見她在院中酣睡,訓了她兩句。轉頭便……」
「便推開正殿的門……看見燕奴……看見我娘……我揪著這奴才詰問,沒問兩句,您便來了。」他兀地回頭看我,「若不是晏清逼死了我娘,那便是你殺了她!」
娘娘身亡,最先遭到懷疑的人是我。林紹棠疑心我行竊被抓,起意殺人。先招呼了我二十大板。我屁股開花,一聲不吭,氣得他拍案而起,直罵刁奴。
大人你瘋了!我是啞巴!你就是朝我嘴裡拉屎,我也說不出好賴,頂多替你嘗個鹹淡。
萬幸,官兵在下人飯食內驗出迷藥,我睡在院中一事得到了解釋。
鑒於我身上幹幹凈凈,口袋空空蕩蕩,眼神癡癡傻傻,右寺丞林紹棠判我清清白白。
然而林紹棠面色不愉:此事既與奴才無幹,難不成真與太子相關?
事關重大,林紹棠向大理寺卿呈遞急件,大理寺卿連夜上奏晏帝,晏帝勃然大怒,下令徹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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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堂齊聚,就地設庭,兩案同審,誓要在今夜查明真相,以寬聖心。
晏慈有罪在身,是被押上來的。幹涸的血塊凝在頰邊,唇角淤青,那是方才被晏清揮拳揍的。
他形容狼狽,偏偏那粒痣正恬不知恥地掛於眉間,像一顆慈悲的眼。
「前年冬天,炭是一兩一兩地撥來,我覺得奇怪,才從我娘那裡問出實情。晏清幾乎每日傍晚都要來懷慈宮尋歡作樂。我娘每哄他高興一次,他便賞她一兩好炭。我要她莫再如此,她卻說晏清以二人通奸一事要挾,逼迫她繼續與之茍——」
話音未落,晏清猛地起身,上前揪住晏慈的衣領,怒不可遏:「你這婊子養的!你血口噴人!」
似是早有準備,晏清自懷中取出信紙,摔在晏慈臉上:
「文穆失蹤前告訴我,他不慎踩臟了你的衣袍,你便惡言相向。他日夜憂心,故而留信為證。」
大理寺卿閱信之後,點頭道:「這是梅花小楷,確是他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