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天夜裡行竊,晏慈嗅見我發髻上的桂花香,饒有興致地問:「你不怕她下毒嗎?」
我比劃道:「桂花頭油香香的,娘娘為什麼要在裡面下毒呢?」
「因為她毒死過人,浣衣局的人把她視為惡人,怕她偷偷下毒,避她如避蛇蠍。」
我抬手反駁:「但娘娘會說謝謝。浣衣局的人,從不跟我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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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染疾,晏帝允她不去浣衣,在懷慈宮內養病。
她很歡迎我去看她。我們在院裡曬太陽,她會教我做事,譬如怎麼栽繡球花。
晏慈從不幹涉娘娘的課堂,隻有一次,那時娘娘想要教我識字。
「母妃。」坐在樹下的晏慈忽然開口,「兒臣以為,觀棋這樣就很好,不必識字。」
娘娘蹙眉:「說不了話寫不成字,她要怎麼叫人明白自己的意思?」
「兒臣明白。」晏慈語氣溫和,「別人不明白她不打緊,兒臣明白她就可以了。」
娘娘問我想不想學,我搖頭。殺豬血滋呼啦的,可比念書帶勁多了。
入了冬,我會到懷慈宮替娘娘燒藥渣。有天,晏慈忽然盯著我執扇的手看。
「小啞巴生凍瘡了。」他說,「等內務府分了炭,我也給你兩盆。」
不久炭送來了。晏慈在寢屋裡點炭,他喊我伸手,幫我在手背塗了油亮亮的蛤蜊油。
晏慈用來撬人腦袋的火鉗被擱在炭爐裡,被炭舔得紅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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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風雪大作,屋內暖意融融。炭塊燃燒嗶嗶作響,像娘親唱歌,叫我直打瞌睡。
此事讓我有點愧疚。晏慈說不怪我,怪這炭太燻人。人好。炭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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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內務府送來的炭次得很,燒起來煙燻霧繚。
晏慈詰問管事的太監,對方隻打哈哈:「是太子殿下專管此事的,奴才替您去問問?」
我記得太子晏清的生母靖皇後,是被晏慈的母妃毒害身亡的。
晏慈領著拎食盒的我向晏清求情,晏清牽著鬣狗,身後跟著書童,一腳踹翻了食盒。
晏清大笑:「這麼小的魚膠,你也好意思向我行賄?」
「文穆。」他嗤笑一聲,回身叫那書童扎馬步,「來個人鉆過去,我興許會賞你點炭。」
天下竟有這等好事!我喜出望外地從書童的胯下鉆了過去。
「晏慈,你從哪兒撿的這條好狗?」晏清朝他擠眉弄眼,「狗鉆了狗洞,你怎麼不鉆呢?」
晏慈下頜繃緊,握緊拳頭,最終還是從書童的胯下鉆了過去。
「好!再沒有比這更好看的戲了。」晏清撫掌大笑,「文穆,吩咐內務府給懷慈宮送好炭去!」
此後晏清食髓知味,就此許諾,晏慈鉆一次胯下,便得一兩好碳。
每日傍晚,晏清都會帶著書童早早離開,不知所蹤。他是去刁難晏慈,自然要避人耳目。
晏慈的膝蓋一片青紫。我替他塗紅花油,比劃著問他為何不去告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說,「若想毀掉一個人,就要一擊斃命,斬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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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熬過春寒,暮春,晏帝胃口不佳,隻喝得下參湯了。
宮中又進了不少藥引,治他的頑疾,晏慈忙得不可開交,手裡的火鉗斷了三把。
入夏,晏帝病重,御醫放血祛毒,說以形補形,需要皇血來補。
晏帝的子嗣很多,但敢放血救父的人卻寥寥。偏偏太子晏湛在外治洪,不能回宮。
最終是晏慈跪在榻前割腕,他恭敬地舉起手臂,讓晏帝啜飲血液。
那段時間,我常偷御膳房內的鴨血,妄圖以形補形。晏慈說,不是什麼都能被補好的。
我們見面的時候,他給我看腕上的割傷。白皙的腕上是猙獰的刀疤。
晏慈問我,醜不醜?我比劃,有一點。他說,你再仔細看看。我比劃,我仔細看過了呀。
他竟然因為此事生氣,很執拗地下令,要我比劃很多遍,漂亮漂亮漂亮。
一隻鼯鼠從我們腳下爬過,晏慈掐死它,提起它的尾巴:「觀棋,知道五靈脂是什麼做的嗎?」
「五靈脂是鼯鼠糞便,風幹磨粉可以入藥。」晏慈說,「它與人參,正好相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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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秋。喜訊傳來,頑疾終有起色,晏帝龍顏大悅,同意讓晏慈回到學子監讀書。
晏慈的地位水漲船高,可以和皇兄皇弟一般,平起平坐。
他把我從膳房截走,要我幫忙搬炭。在去內務府的路上,我們又一次遇見晏清。
晏清照舊對他冷嘲熱諷:「靠賣血爬上竿的賤種,難登大統。」
「大統。」晏清走後,晏慈忽然滿臉疑惑地問我,「觀棋,為何我不能榮登大統呢?」
這是他向我吐露過的第二個秘密。我眨巴著眼,直視他的野心。
我知道晏慈手腕非凡,他什麼都跟我說,包括晏帝忽然加重的病,也是他的手筆。
一塊冰。冰裡填了五靈脂的粉末。要半個時辰,冰才會完全融化。
太醫說晏帝是性屬火,需要用冰來壓他的熱毒。秋老虎勢猛,晏帝每天都喝冰參湯。
晏慈端著那盆湯,步行、入殿、驗毒、盛湯,恰好需要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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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像匹馬,一旦摘下束縛它的韁繩,便再也收不住了。
娘娘從懷慈宮的地窖裡發現了動過手腳的冰,也發現了晏慈脫韁的野心。
五更天,我去懷慈宮送吃食,看見晏慈跪在院裡,雙唇青紫。
那天恰好是初雪,我想上前幫晏慈把雪拂落,卻被身後的娘娘厲聲斥退。
「不忠不義!」娘娘抄起帚條抽他,「我就是這麼教你的!糊塗!」
「忠君敬父是忠是義,助紂為虐也是忠是義嗎?」晏慈冷笑,「母妃,您才糊塗。」
「你看看十六皇子晏湛是如何忠君敬父,治洪驅疫,聲名遠揚!」
「那我有得選嗎?」晏慈近乎咬牙切齒,「我是罪人之子,有誰願意追隨我?」
「是我喜歡撬人腦殼?還是我喜歡夜夜行竊?我喜歡殺人分屍?」
「誰不想當人人景仰的英雄?」晏慈的睫毛上落滿冰霜,「我也想,但我根本沒得選擇。」
娘娘拂袖而去。晏慈仍在跪著。為了哄他進屋,我揭開食盒的蓋子。
「是燒鱸魚,不吃要涼了。」我躬身擋住落在食盒裡的雪,好騰出雙手比劃,「咱進屋吃。」
猝不及防地,跪在地上的晏慈伸手摟住我的脖頸,失態地嚎啕大哭。
溫熱的淚自我頸邊滾落,風一吹就涼颼颼的。我覺得晏慈很像他的眼淚。又燙又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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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執過後,晏慈遵照了娘娘的意思,把剩餘動過手腳的冰塊,全都融在雪裡。
茫茫大雪掩蓋萬物。懷慈宮恢復往日的平靜,私下卻暗潮湧動。
晏慈安分不過半年,便約我三更碰面,坐在御膳房窗下,分享蜜薯和他的謀劃。
「若父王死了,即位的是太子晏清。若晏清死了,便是美名在外的晏湛。」
他喃喃道,「毒殺父王之前,要先搬走這兩塊石頭。觀棋,你說,該怎麼整治我的好皇兄?」
我比了個殺豬的手勢,他笑:「他比豬蠢,可殺他比殺豬要難多了。」
身側的灌木忽然傳來動靜,打斷了晏慈要說的話。貓叫傳來,晏慈道:「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話音未落,我已看清他的手勢,忙不迭躥進灌木中,逮住來人。
被我捂住嘴的書童驚懼不已,晏慈撥開灌木,語氣森森:「原來不是野貓,是太子殿下的家貓。」
此人是晏清的書童,文穆。聽說文穆善寫梅花小楷,宮中無人能出其右。
對我來說,梅花小楷不如梅花甜羹。
讓我對文穆印象深刻的並非他的好字,而是他的胯下。
我和晏慈都鉆過文穆的胯下,我鉆的時候,他還坐在我頭上,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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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慈慢條斯理地燒著火鉗,十分禮貌地請文穆不要大叫擾民,闡明來意即可。
被五花大綁的文穆嚇得褲襠溢出尿,就差把底褲的顏色也交代了。
他說,他隻是來撒尿的。他說他隻聽見了一句話。那就是晏慈說的「野貓要來覓食了」。
晏慈微笑:「永清宮在東邊,你跑這兒來撒尿,你夜裡閑得慌?」
他最恨人說謊,本想用菜刀撬文穆的指甲,卻在下手前自言自語:「那可寫不成字了。」
晏慈問我最害怕什麼東西。我指了指自己的牙齒,我害怕拔牙。
晏慈躍躍欲試,說把虎鉗燒紅了再拔。臨動手前,又轉身把那通紅的鉗子浸在水桶裡。
「可惜。」晏慈無不遺憾地開口,「拔牙他會亂叫,還是撬指甲吧。」
晏慈來來回回地改主意,文穆上上下下地吊著膽,血還沒淌一滴,汗已浸濕了脊背。
文穆單手被綁,手握枯枝,哆哆嗦嗦地用枯枝在地上寫字。
他寫一行,晏慈念一行,我掃一行。他寫了那麼多,啰裡吧嗦的,左右不過一件事。
晏帝的病犯得蹊蹺,晏清對晏慈的所為起了疑心,於是遣人探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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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來唬去,文穆左右隻擠出這麼點東西。問是問完了,但該如何處置他呢?
晏慈說,不管他聽沒聽到,一律算作聽到。聽到了,就得死。
好吧,看來又要殺豬了。我磨刀霍霍,文穆大驚失色:「等、等等,不能殺我!」
他語速飛快:「我是晏清的書童,我死了,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晏慈拎起他的火鉗:「觀棋,三皇兄身側人才濟濟,為何要對區區書童委以重任?」
不等我作答,已有溫熱的液體沿我的面頰,一摸,是殷紅的血。
電光石火間,文穆像無數個被送上晏帝餐桌的少女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在我殺豬前,晏慈問我:「觀棋,你還會給我帶燒鱸魚嗎?」
我點頭。他揉揉我的腦袋,說動手。我手起刀落,像收拾蘇進寶一樣,收拾了文穆。
埋完文穆的身子,晏慈帶走了文穆的頭顱,末了又折回來。
頭是最容易看出一個人身份的部位,我想他大概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頭藏了起來。
濺了血的鞋襪與外袍被我脫下,用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
我手腳冰涼,靠著火取暖。晏慈把我裹進大氅裡,愜意地瞇起眼:「觀棋,暖和嗎?」
阿彌陀佛。血暖和,碳暖和,晏慈的大氅,也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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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穆失蹤,晏清向學子監告假,牽著他的鬣狗尋人,掘出了一截慘白的大腿。
宮人議論紛紛,我擠進人群看熱鬧,頗為失望:這有什麼好看的?
倒是仵作看得津津有味,他將這截大腿翻來覆去,良久道:「殿下,尚不能斷定死者身份。」
「廢物。」晏清面色陰沉,「你倒說說,何時能確認死者的身份?」
「殿下息怒。待您的愛犬尋出所有屍塊,拼湊其原本相貌,小人便能斷定死者的身份了。」
「過來牽它。」晏清轉身喝令太監,「掘地三尺,也得給我掘出來。」
仵作領了賞錢,諂媚地連連躬身:「殿下聖明。遺骨重見天光之日,定是元兇償命之時。」
暮色沉沉,天邊失火,絢爛的火燒雲,將整片天空染成迷人的橘色。
晏宮的紅墻金瓦在此時更顯艷麗,鍍了層美麗的赤金。但無人有心欣賞這片美麗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