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輕撩翹起的長睫,不帶一絲情緒,又像一把細密的小刷子自梅鶴庭的心尖軟肉上拂弄過。
他的喉結不禁輕滾,莫明想起一件無關的事:他好像有將近一月沒碰她了……
男人一咬舌尖,隨即拴住心猿,倉促移開視線,一臉正氣地從她身後的木格子上拿起三隻長條檀盒。
“按殿下之意收拾行囊,並非臣意如此,隻想以此表明,臣非那等死皮賴臉的攀附之徒。但我,從未想過與殿下分離。
“臣的心意與歉疚,全在這裡,請殿下看一看再下決定。”他的聲音很低很慢,字與字間勾粘得低靡。
梅鶴庭心中是有底氣的,他與長公主之間本無不可解之結,隻因這些年他忽略了對方的感受,他認錯,也認罰。
女子心性,受了委屈總要鬧一通出氣方罷。
故而他精心準備了此三物,有足夠的信心令伊人重展笑顏。
與此同時,太醫署中。
梅豫皺眉翻找著四月初八那日太醫為母親問診的脈案,從旁伺候的小醫倌枯眉喪臉,隻差哭出來了。
“梅公子,小人曉得您是長公主殿下的公子,才鬥膽破例讓您進檔房,這實在不成規矩了。前不久驸馬爺也來過一回,貴主們到底想找什麼呀?”
梅豫拈著紙頁的指尖登時停頓,抬頭,“你說誰?”
醫倌道:“便是梅驸馬呀。”
梅豫團在一起的眉心又緊幾分。
寶鴉說父母之間不對勁,並非空穴來風,他仔細推衍過,是從母親的生辰宴之後,他去請安時便覺得母親的神色不同以往,氣色也仿佛不大好。
初八那一日,太醫署的楊太醫又恰巧入府請過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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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豫凝思片刻,將一無所獲的脈案冊徐徐合上,向小醫倌拋了一粒金稞子,頷首告辭。
既然父親已查過,脈案上又無甚大事,便不是娘的身體出了問題。
隻要不是這個,就是天塌的事他也不怕了。
走出太醫署的梅家大公子眉宇間倏然清明,濁氣一去,顯出少年郎的翩翩風色。
他打算到飴然坊買些新出的糖果點心,好回去哄家裡頭的小祖宗——“好兄長”這個頭銜,總不能叫那蔫兒有主意的小子一人佔了去。
一輛青帷朱輪馬車從寬敞的朱雀大街駛過,揚起淺淺塵埃。
微風掀起半片車簾,驚鴻一瞥間,梅豫驀然眼熟。
“祖母?”
保養得宜的婦人側臉一閃而過,梅豫腳步滯住,下意識眨動眼皮。
馬車中的那人,是在江南老宅的祖母嗎……她老人家上京來,為何沒有事先通信?祖母身邊那片煙霞色的衣袖,是族中的哪位堂姐妹陪同來了嗎?
不對,如今京城多風傳,祖母不會是聽到母親要休夫的傳聞了吧……
梅豫心頭諸多疑問翻滾,陡然精神——不對啊,方才那輛馬車,怎會掛著慎親王府的徽記?
“糟!”少年拔足狂追。
第17章 .念“是臣錯了。”
書房中一時無聲。
淡淡書墨香氣,彌漫在沉默的二人之間,檐下綴有雙片翡翠穗子的六角如意燈隨風輕晃,一聲兩聲,清如玉碎,間或傳進屋裡。
梅鶴庭手託三隻檀盒,僵持在宣明珠眼皮底下。
三隻盒子皆是同等制式,一尺長三寸寬,雕嵌著螺漆柏紋,樸素又不失古雅。
這樣的盒子,宣明珠從前收到過七隻。
年年七夕,他都會用這樣的禮盒送她一份乞巧禮,雷打不動。
忠勤為國的男人,分不出精神在風月事上下功夫,必是同樣的時辰,同樣的盒子,甚至同等的神情,對她說簡單的兩個字:送你。
要說不同之處,大抵在於匣椟中的情詞,或蘊藉,或雋永,偶有直白大膽的字句,她莽地讀見,心尖就似被灌湯包的汁子輕燙了一下,漫漶著漫漶著,星火便燎成焦原。
想起那些年有過的溫情,宣明珠的神色由戒備轉為釋然,最終平靜地看了梅鶴庭一眼。
“你說的彌補歉疚,也許我曾在意過,如今已無關緊要了。
這幾日她靜下心來想過,說有委屈,其實是得知自己時日無多後,冷眼回望過去種種,事後總結出來的不值與鬱懑。
然而追根溯源,原本,怪她貪圖。
“當年,是我強求一世一人,斷送了你大好的青雲路,在此向你致歉一聲。
“隻不過,婚後你對我的種種示好並無異議,你受用了,亦親口諾過不會負我,如此,便不算我單相負。
“如今你我各歸各位,彼此兩清,沒有對錯虧欠一說。”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眼中沒有傷色,沒有怨懟,一雙澄澈的清眸中滿是放下的釋意。
梅鶴庭每多聽一句,呼吸便窒緊一分。
她連虧欠都不要,委屈都沒有,反而心平氣和跟他道歉。
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劃清界線。
這和梅鶴庭預想的場景根本不一樣。
“——殿下不曾錯,是臣對殿下的關心不夠。”
他聲音尚且清沉,仰月薄唇已抿得有些急燥,髭上青茬隱現,顯出些進退失據的意味。
“殿下莫說此等話,請先打開盒子瞧一眼。”
見她不應,梅鶴庭呼吸微促,自己打開第一隻檀盒,遞到宣明珠眼前。
裡頭卷放著一冊裝訂極厚的詩本,“這是臣編錄的《明珠集》,原想在殿下生辰那日送出的……望殿下不要嫌遲。”
宣明珠看清柘黃封皮上遒雋的字跡,想起那一晚掉在水盆的冊子,驀然解了一惑。
微微搖頭。
他的丹青才氣,她這些年已經領略夠多了。
她是長公主,又不要考狀元,所謂“明珠”,隻應在紅塵世界光彩璀璨,而非暗投紙上無光無華,她要這勞什子又有何用。
“這是恩師白公的《四經手注詳解》。”
梅鶴庭隨即打開第二個盒子,凝視女子的眼眸,想從中尋出一點回轉的跡象,低醇的嗓音壓住不穩:
“臣保證,此生絕不再翻閱此書一次,此書去留全憑殿下做主!”
宣明珠也記得這本書,是帝師白泱的絕筆遺著,皇宮秘閣都收錄不到的珍物。當年不知為何到了刑芸手裡,在她大婚時,刑芸把它作為新婚賀禮送給了她與梅鶴庭。
青春年華的少女,用崇拜而悵惘的眼神盯著自己夫君,宣明珠不是傻子,豈會看不出刑芸的情思?
所以她見了刑芸送的禮物便不喜,要梅鶴庭將書冊送人,或放到崇文館去,總之不要留在府裡讓她看見。
因為是恩師的臨終之物,梅鶴庭不肯。
而初做新婦的宣明珠,總擔心小夫婿每次看見這本書,就會想起他的小青梅。
這位高中探花的大才子怎麼就是不懂呢,哪怕心性再驕傲的公主,也有無法訴諸於口的慌張。
正因無法說清這股沒由來的嫉妒,她隻能一次次地與他磨。
終於換來他不耐煩的一句,“殿下甚不懂事,為何便不知尊師重道的道理?”
老年間的舊物,宣明珠不知梅鶴庭是從哪裡淘噔出來的,不過這根埋在心底的刺,已被她自己拔了。
自然無須再與一本死書較勁。
見她還是古井無波,梅鶴庭眼底閃過一絲超出掌控的慌悸。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抖了一下子,才推開第三隻檀盒的銅扣。
“此份地契,是江南澄景園,臣下在族中的產業。”
失措僅為一瞬,又被毫無破綻的鎮靜取代,他蜷住手掌,語氣越發沉著:
“此園佔地與金谷園大小相仿,同京畿御苑自是比不得的,勝在水土豐潤,殿下既喜……桃花,沃土百裡,便隻植桃花。”
他輕輕的,睜著發紅的眼看她,“可好?”
涉及錢銀地產的市侩言語,從清流名士口中說出,不免顯得生澀磕絆。
身為江南梅氏的嫡長孫,在老家宗族那邊,記在梅鶴庭名下的產業不比一個洛陽城的世襲公爵世子少。之所以從前不做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隻不過士人風骨作祟,不屑以錢財取悅於人罷了。
以前決計不為之事,為了彌補宣明珠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
宣明珠用一種不為所動的遺憾目光看著他。
“我要說的話方才已說盡。你是聰明人,該聽得懂,別粘粘纏纏的不爽利,無端折了自己。”
她淡然輕拍男子的肩頭,為他整理肩袖處的褶皺。
“梅卿是將來要入內閣的大才,骨鲠風度,萬望持守。”
——“朕見梅卿少年超邁,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風度,萬望莫失。”
當年殿試點探花,晉明帝在之後的瓊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輕拍他的肩膀,親手為他撫平衣襟褶皺,寄語厚望。
梅鶴庭額角的青筋迸然作痛。
父女二人的舉動與神情,一瞬間在他腦海中分毫不差地重疊。
終於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書房,不是以發妻的身份。
是以長公主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