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開祠堂後,裴朔瞇起狹長的鳳眸,環視四周,發現裴家被我和嫡姐搜刮得隻剩下承重墻和兩封在書架上的和離書了。
裴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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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朔和裴淮會有什麼反應,我和嫡姐並不知道。
但是,我倆走到半路,我停下。
「怎麼了?」嫡姐吭哧吭哧搬著行李,差點沒看見路撞到我的背。
我說:「咱倆不能回家。」
家裡那倆慫貨都不用裴朔親自出馬,隻要裴朔派人通知一聲,他倆就能把我和嫡姐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甚至,還會警告我倆好好過日子,別沒事找事。
於是我倆達成一致,拐彎到鏢局,僱傭十幾個鏢師護送,中途又換乘馬車多次,從西北大漠,一直逛到煙雨朦朧的江南。
過上了有錢有閑沒人管的神仙日子。
從此世界上少了兩個在內宅苦熬的深閨婦人,多了兩個有錢的美貌俏寡婦。
……
眨眼就是兩年時間過去。
裴家婆媳聯手和離,並且將裴家洗劫一空的事情,曾是京城茶餘飯後閑談必備。
裴家也曾張貼告示說隻要提供我倆的線索,就能獲得賞金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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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販夫走卒、街頭幫閑都在尋找我倆的足跡,然而時間抹去了一切的痕跡,現在早已沒人再提起。
就連尋人告示的紙張都泛了黃,卷了邊。
我想著裴家丟了點家產也該緩過來,該消氣了,於是此時此刻,我和嫡姐來到了京城最新開的南風苑貴賓雅間裡,點了十幾個小倌伺候。
捏肩的,捶腿的,剝葡萄的,喂酒的,跳舞的。
應有盡有。
嫡姐有點放不開,隻有我,左擁右抱地被伺候著。
我哄她:「別不好意思跟他們玩鬧,你不覺得那小倌長得像裴朔嗎?」
「我把那個點給你?」
她瞇起眼辨認:「確實很像。」
我補充說:「不僅長相像,氣質也像。」
嫡姐:「行為舉止也很像。」
「如果聲音也像的話,簡直是同樣的人了。」說到此處,我倆心裡咯噔一下,面面相覷。
果不其然,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腦海裡倏地閃過一些抵死纏綿的瞬間:
「江書雪。」
我抬眼。
此時,樹靜。
風止。
不遠處,被我錯認成小倌的青年披著狐毛大氅,眉眼凜冽,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眼底的戾氣難以遮掩。
——確是裴朔無疑。
這個場景,我在心裡早有預料,縱然脊背如遭雷擊般僵直,我仍然能應對得體:
「有話快說。」
說時遲那時快,方才還十分羞澀的嫡姐一把奪過我懷裡的小倌,順道捂住了我淬了毒的嘴。
她是真怕裴朔把我打死,將鍋都攬在自己身上:「公爹,是我非央著母親帶我來這腌臜的地方的。母親本也是訓誡了我,但實在拗不過我,這才……」
裴朔瞥了她一眼,語氣不明:
「有時間就去請張院判來看看脊椎,我怕你年紀輕輕背不動這樣沉的鍋的。」
他三言兩語就定了性,堵住嫡姐的嘴,讓她不好再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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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火氣真旺。
我讓他喝點水消消氣。
裴朔接過茶水抿了口,耷拉著的眼皮抬起,下三白,眼尾黑痣,看起來就很兇:「你為何在此處?」
但我無所畏懼:
「嫖啊。
「不然呢?」
好話我當然也是會說的,比如說:「我就是想潛回京城偷偷看你一眼,看你過得好不好。」
但我,並不屑於說假話。
眾所周知,人無語到極點,是真的會笑的。
裴朔就被我氣笑了。
他氣得胸膛鼓噪,猛然起伏一下,然後活生生暈過去。
當他沉重的身軀壓向我壓過來時,我扶住他,戳了戳他的肩膀:「裴朔?」
「裴朔?」
他沒有反應。
嫡姐問我:「這次的藥,見效這麼快?」
我得意道:「改良版,至少睡上三天。」
我是個毒婦,並且從小在道觀長大。
是個表面上光風霽月、背地裡鉛汞都來的人。
這也不是我倆第一次遇到追兵,但每次都可以靠我的藥,成功藥倒。
「走啊。」我拍拍衣裙上壓根不存在的灰塵,向嫡姐伸手,「別愣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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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朔視角:
四周陷入昏沉的黑暗當中,眼皮似有千鈞重,裴朔想喊江書雪不要走,但她低頭割斷了裙擺,隻在他指縫裡留下了布帛。
倒下去的一剎那,他倏地想起他和江書雪的初見——
彼時江書雪尚未及笄,沒被接回江家,還在道觀裡當她的道姑,裴朔是被她撿來的身受重傷的男人。
和很多三流的爛俗話本子裡的開篇一樣。
隻不過,剛醒來的裴朔的刀就橫在她的脖頸,而江書雪卻眼皮都沒抬,低頭搗藥:
「怪不得話本裡說,撿來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既然知道,你還撿我?」
她笑了:「你放心,誰叫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呢。」
此時的裴朔,面容殘缺,筋脈寸斷,站都站不穩。
可正好符合了她的要求——
試藥的藥人。
江書雪有很多藥效不明的藥需要我來嘗試,包括研究的蒙汗藥,能修復裴朔臉上疤痕的藥膏,以及彌補調養筋脈的方子。
……
在裴朔身上試過的藥,數不勝數。
等到他對蒙汗藥都逐漸有耐藥性以後,他與江書雪的關系已經不一般。聽說她是江家的庶女,即將回京,他便問:「我和你一道回京如何,我做你的靠山。」
江書雪意懶情疏:
「不如何。
「我回京是要大展身手的,你不是我的靠山,你頂多算個累贅。」
她說是這樣說的,然而,對於這個累贅,臨走時她還是留下字條仔細囑咐,讓他記得換洗臉上的膏藥。【一天換三次,七天以後解開包扎的布條。】
……
蒙汗藥的效果遠不如江書雪所預料的那樣,裴朔隻暈了半刻鐘。
醒來時,裴淮看到身側的裴淮。
捏住他的手腕,手背青筋浮起,隻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
「我看到江書雪和江婉年了。」
第二句:
「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裴淮身上的護甲凜然作響,他說:「是。」
坐在南風苑裡的裴朔眼神如刀,垂首望著手裡殘有餘溫的裙擺衣料時,眼底泛著驚人的寒意。
他絕不允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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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蒙汗藥對裴朔的效果這麼短暫,京城立即戒備起來,出入都需要嚴格盤查。
風聲緊促。
我堅信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嫡姐忐忑:「這不行吧?」
我說,「怎麼不行,誰會猜到我倆逃回南風苑了?」
是的,我倆回到了南風苑,坐到了離之前的貴賓間隻有一面屏風相隔的房間裡。
推開窗,我就能看到苑外兵荒馬亂。
裴朔和裴淮騎在並排的高頭大馬上,裴淮稟告:「父親,城門口已經吩咐嚴查了,其他地方也搜過了,沒有發現她倆的足跡,您是不是……看錯了?」
我用手作碗狀,湊近嫡姐耳邊,用氣音低聲說:
「我就說,包找不到的。」
嫡姐遞給我一個贊許的眼神。
哪知。
裴朔一口否決,咬死了:「不可能。」
「以我對江書雪的了解,她現在可能就在附近,欣賞我們找她倆找得團團轉的表情。」
他很篤定,篤定得像是他能聽見我的心裡話似的。
我:「?」
嫡姐:「?」
裴朔忽然察覺到什麼,抬起眼。
他和我,一下一上,落差高低,但就是這麼準確無誤地看到了我。
四周死一樣的寂靜。
我訕笑:「……哈哈,好巧哦。」
……
說實話,我還好。
裴朔畢竟年紀大點,為人稍微穩重些。
除了我走到院門時,總有披甲持戈的裴府私兵攔住我:「夫人不要為難我等,請回。」
找到我後,也隻是鎖在院子裡,其餘的倒是沒受到什麼虐待。
倒是嫡姐那邊,裴淮本就桀驁不馴,不服管教,也不知會不會下手沒個輕重——
得想個法子撇開那些私兵,去找嫡姐。
於是,裴朔下值時,我在屋內已經等他很久了。
「派人守著我做什麼?」我泡了一壺裴朔私庫裡御賜的雨前龍井,啜飲,「我不喜歡那麼多人盯著我。」
裴朔不難揣測我的想法,表情喜怒難辨:「你又想逃?」
「沒有啊。
「我不是。
「怎麼會。」
裴朔半個字都不會信我的邪,警惕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隻是守著,不會礙到你的。」
直到我慢悠悠地轉著杯子,把茶都潑到了裴朔的勁裝上。
裴朔沉聲:
「做什麼?」
他馬上就會知道我要做什麼——
我扯過他的衣襟,讓他被迫彎下腰,然後,技巧嫻熟地吻上他的唇瓣。
吻畢,我意味深長地下移目光到他被茶水洇濕的某處,慢條斯理地挑眉,笑了:
「現在,你還確定外面那些人他們不礙事嗎?」
裴朔青筋直跳。
握成拳頭的指節咯吱作響,不知道是有怎樣的定力,他才忍住沒當著別人的面教訓我。
他認命地閉上眼,向門外的人下達命令:「都退下去。」
……
院落裡人影散盡,屋裡的氛圍凝重到像是繃緊了一根弦,裴朔去解他自己的腰帶,護肩被拋到地上,發出金屬清脆的響聲:
「江書雪,你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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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那句誇裴朔穩重的話,他這個人做起來就發狠了,忘情了,沒命了,後面忘了。
總之,我第二天骨軟筋麻,幾乎是憑著意志力爬著往外走。
沒爬多久,寬大的陰影落在我頭頂。
扭頭。
裴朔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夫人大清早的做什麼?」
他瞎嗎?
他故意的吧。
我說:「給你上墳。」
裴朔沒生氣,抄起我的膝彎,單身抱起我:「嗯,多謝。」
「?」
顛顛的。
我掙扎兩下,但裴朔是武將,我的掙扎等同於撓癢。
他把我放在床榻上時,我破罐子破摔:「是,我現在立刻要帶著我姐跑出去,這次我不和離了,我要休夫。」
裴朔驀地頓住。
低垂的睫投下斑駁的剪影,倒顯得他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楚楚可憐:
「裴淮帶人回家是他行為不檢點,夫人為何要遷怒於我,好沒道理。」
我翻了個白眼,夾著錦被翻過身,背對著裴朔:「你也不見得有多檢點。」
裴朔疑惑:「這又是從何說起?」
這又是從何說起?
他還給裝上了。
我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怒上心頭,踹開跟見到肉骨頭的狗似的湊近的裴朔:「誰不知道你十二歲從戰場上抱回了裴淮。上梁不正下梁歪,還好意思說你兒子帶女人回來不檢點,不都是你打的好樣嗎?」
裴朔又愣住。
耳根有些發燙,硬冷的聲音軟了幾分:
「你是因為這個才要與我和離的嗎?
「……你是吃醋了嗎?」
我急切反駁:「我沒有。」
裴朔不聽我辯解,自顧自翹起嘴角,壓都壓不下來:
「好好好,你沒有,是我硬要同你解釋的——
「其實,裴淮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目光剛移動到他頭頂,誰知他又說:「他是我從前上峰的遺孤,他父親從前對我多有照顧,後來在戰場上不幸身亡。他的親生母親懷著他,但憂思過度,生下他便撒手人寰。」
語氣沉痛,不似作假,但我還是沒忍住,問:
「從前怎麼沒聽你說?」
裴朔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道:「從前你也沒問過。」
「再者說,我也很難想象外頭會流傳我不能人道,並且十二歲就有了私生子。」
他說得也挺有道理的。
我仔細一琢磨,被裴朔說服了:「這揣測確實不著調。」
13
都聊到這裡了,我提起了那日的那個嬌嬌弱弱還懷有身孕的小白花姑娘,撇了撇嘴:「那裴淮帶回來那姑娘呢?」
裴朔:「也是遺孀。」
我:「?」
不是,他們父子倆在戰場上搞人口略賣的啊?
這麼巧的嗎?
「是遺孀他怎麼不張嘴說?」
我是脾氣不好的毒婦,我現在有點不是很信任裴朔了,語調裡蘊了慍怒,沒好氣地問道。
嫡姐是再標準不過的大家閨秀,肯定會體諒理解的。
裴朔語氣平和,安撫下我的情緒,條理清晰地解釋道:
「首先,他回家隻說了一句話,就被我用家法抽暈過去了。
「其次,那姑娘的身份確實特殊。」
那姑娘和裴淮麾下的將士是青梅竹馬,但是將士家境貧寒,娶不了對方,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被賣到了青樓。
後來將士死了。
為裴淮擋刀死的,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裴淮能拿著他這些年攢的糧餉,把那姑娘贖出來。
「那姑娘被贖出來的時候,若不是有那將士的遺腹子,險些自刎殉情。」裴朔的大掌穿插進我的發梢,揉了揉,「所以裴淮不敢當面刺激她,是預備著背著人同我們說的。」
……
至此,誤會也算是解除了,裴朔問我:「夫人現在能給我一個不和離的機會了嗎?裴某定然會將功補過。」
我心裡已然舒坦了,但嘴巴還是硬的,擺起架子來:
「看你表現。」
裴朔彎起漂亮又凜冽的眉眼,唇齒間還碾磨著「看我表現」
這四個字。
然後,眸光漸漸暗沉,語氣危險:「裴某一定,好好表現。」
……
第二天醒來時,院落裡守衛的士兵全然撤離,夏日的陽光刺眼而明艷。
我床頭,坐著昏昏欲睡的嫡姐,她看起來和我一樣累。
薄紗的衣裙遮不住她白皙的鎖骨上密密麻麻的痕跡,我了然地問:
「你和裴淮和好了?」
嫡姐的臉上飄起紅暈,像是偷喝了佳釀,她小聲說:「嗯,和好了。」
「你感覺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問嫡姐是否還準備逃,我可以早做打算。
誰知道,她說出了讓我這個毒婦都吃驚的虎狼之詞:「有點爽。」
我:「?」
好的,我撤回一個逃跑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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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裴府後,日子回歸常態,隻是在每次晨昏定省時,屋外的亭子裡假裝納涼或是假意下棋的裴朔和裴淮便豎起耳朵。
嘴裡隨便聊著——
裴朔:「兒子,這天真天啊。」
裴淮:「是啊,爹,這湖真湖啊。」
武人五感敏銳,他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我的院落裡,正好能聽到我倆日常相互蛐蛐、告狀、挑刺。
說到最後,我口幹舌燥地問嫡姐:「那你和離嗎?」
嫡姐搖頭:「算了,不離了。」
我點頭:「行,你不離我也不離了。」
不遠處的兩人,齊齊松氣,相視而笑,舉杯相碰:「躲過一劫。」
慶祝又一次逃過成為鰥夫的姐妹會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