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定王殿下。卻不知,殿下肯不肯賞光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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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抓了。
一處破舊宅院裡,滿面憔悴的楚榭坐在上首,冷冷俯視我。
我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惱怒,倉皇,孤注一擲。
便是他死了爹,想來都不至於如此。
能讓他這麼失態的,怕是隻有他們楚氏一族唯一的指望了。
我毫不畏懼,昂頭喝問他:
「楚榭,你可知罪?」
他冷笑一聲:
「楚某何罪之有?」
「擅自離京,劫持親王,妨礙公務。」
我淡淡地說。
「山林多匪類,定王殿下回京路上遇襲,下落不明。臣一直在京中養病,怎麼是臣劫持了親王呢?」
楚榭說。
我怒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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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定王殿下想來記性不大好。」
楚榭溫和道:
「若是殿下不記得自己做了何事,臣便提醒您一句。
「您可還記得楊順?」
我當然記得,我太記得了。
承恩公之子,太子和二皇子的表弟,一棵愚魯沖動又喜歡自作聰明的墻頭草。
楚榭接著道:
「去歲開春,楊順去酒樓裡吃酒,卻聽到隔壁廂房裡有兩人在說話。
「殿下可知,那二人說了什麼?
不等我回答,楚榭抬手便砸碎了一個茶碗。
「當初五殿下給太子出謀劃策,我還曾私下譏笑說,五皇子立功心切,竟犯了太子大忌,他日必被厭棄。
「可笑我聰明一世,卻沒想到,那些攛掇太子扔你去庸州的謀士,居然正是五殿下安排的。
「我竟從未想過,好端端的,你為何要故意引太子猜忌?又為何要設法去庸州?」
我閉口不語。
「不說話了是嗎?那楚某來替殿下說。因為五殿下算算時間,覺得七殿下大限已至。等七殿下身死那日,京城便成了是非之地。
「所以這趟庸州之行,五殿下竟是去躲災禍的。」
楚榭每說一個字,臉上便愈發冰冷。
「……七弟如何了?」
我沉默了許久,才澀聲問道。
「好啊,好啊,虧殿下還記得七殿下這個弟弟。」
楚榭一字一頓:
「他痛苦萬分,整日腹痛頭痛,神情癲狂,無法安寢。
直到死那日,痛楚也未曾停息。
「這一切,隻因楊順在酒樓裡聽到隔壁兩個道士笑語,說,人人都道吞食金丹能成仙,實則金丹由丹砂煉制,內有大毒。
「朝中上下無人不知,七皇子好玩耍,喜求仙問道,喜稀奇之物。
「楊順立功心切,想幫表兄鏟除繼後嫡子。隻要七皇子一死,再嫁禍三皇子,無論太子還是二皇子繼位,他都是皇親國戚。
「五殿下真是妙計,楊順一個人,便將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和七皇子都扯了進去。
「唯獨五皇子您,為太子獻計卻招來忌憚,作為棄子派遣庸州,這件事竟和你全無幹系!可誰又知道,你才是這出戲的幕後主使?」
我仍不肯承認:
「我從不知,楚大人竟還擅長寫話本。這故事編得著實精彩,隻是,證據呢?」
「證據?我楚家做事,何時需要證據?」
楚榭走到我面前,伸手掐住我的脖頸,咬牙道:
「你是做得很幹凈,可如今你落到我的手裡,我楚榭讓你死,你又能奈我何?」
我被掐得面色慘白,雙腿無力踢騰幾下。
「咳、咳咳……楚大人、有、有話好好說……」
「七殿下身死,姑母無寵,後宮更是多年未曾有人誕下龍種。
「便是再送一個族妹進宮,生下孩兒,也不知能不能活!」
楚榭咬牙切齒:
「你叫我如何跟你好好說?你毀我楚氏大計,今日就算親手掐死你,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咳……」
我的指甲用力嵌進他的手背,斷斷續續道:
「我、我是女子……我求你,就算殺我,也讓我以女子身份去死……」
話音未落,楚榭便松了手,驚愕至極道:
「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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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衫半敞,重新綁上束胸,任由那驗身丫鬟離去。
片刻後,楚榭又來,我已經整理好衣物,頭發披散,呆呆坐在窗前。
「你,你……」
楚榭一時竟好似不知道該說什麼,「你怎會是女子?」
我幽幽嘆了口氣。
「當年之事,楚大人想必再清楚不過了。
「原本楚家看上的是伯父,可惜伯父早死,楚家便又在父皇身上下注。
「我娘跟隨小姐一同出嫁。行軍路上艱苦,楚小姐受不住累,父皇身邊又需要有人照顧,就派了我娘隨軍。
「營中少女子,父皇要納我娘,我娘又如何能做主?可楚小姐眼中,我娘已是罪大惡極了。
「後來楚小姐頭胎沒養住,孩兒死了,遷怒我娘,要將她打殺了。
「幸而我娘有孕,這才僥幸未死。可我娘聽其他奴婢議論,若是生不出男胎,性命依然難保。
「我娘一時驚懼,就收買了穩婆,謊稱我是個兒郎。
「流落民間後,我年歲漸長,知曉自己身份有異。隻是這世道,一介女子在外生存多有不便,我就仍做男子打扮,為了掩人耳目,還納了妾、娶了妻。」
「……而後,你那妻妾發現了你的秘密,以此要挾於你,所以你才將她們滅口,謊稱暴病而死?」
楚榭問我。
我驚詫看他,「你怎知此事?」
楚榭道:「我派人去那地方查過,你做得並不高明,漏洞百出。隻是這事做不來多少文章,我便暫時擱置了。」
我默然點頭:
「我也不想殺她們……隻是若身份暴露,我那點資產,豈不被人活吃了去?
「後來父皇找我回去,我一時頭昏,忘了自己身份,竟稀裡糊塗地封了王。後面就再難回頭了。」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掩面而泣。
聽了這番話,楚榭眼中異彩連連,上來握住我的手,態度也軟化許多。
「你一介女兒家,性軟好哭,在這吃人的官場上周旋,竟還能想出那樣一石三鳥的法子……我心中又是憐惜又是敬佩。
「我自幼翻看史書典籍,讀了許多奇女子典故,心中自然向而往之,可未曾想,身邊便藏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奇女子!」
我搖頭道:
「我、我不過是一介狠心婦人,哪裡算得上什麼奇女子?這件事說來也是巧了,我並未有心牽扯太子和二三皇子,實在是七弟他,他與我有大仇,我不能不報。」
楚榭皺眉道:「他與你有何仇怨?」
我邊哭邊道:
「當年楚後曾派人追殺我們母女,為躲追兵,我娘不得不帶我搬家數次。
「一日刺客又來,我娘挨了一刀,熱甚不退,撐了半個月便亡故了。
「楚後殺我娘,我殺她兒子,何錯之有?
我紅著眼圈道: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並不後悔。你若要我抵命,我也認了!
「隻是我擔驚受怕這麼多年,從未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從未有一日以女兒家面目示人。憑什麼旁的女子都能做的事情,偏偏我做不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若能圓了我的念想,那這條命給你便給你了!被人看出了謀算,我章璟願賭服輸!」
聽到這裡,楚榭臉上顯出動容之色,他一把將我拉去,凝視我雙眼,急切道:
「什麼抵命?如今我對你什麼態度,你還看不出來嗎?
「七殿下性情頑劣,我心中對他也是厭煩得很,隻是礙於親戚情分,不能不管他罷了!要用你換他的命,我如何能從?」
他又柔聲道:
「璟娘,我之前不曾告訴你,往日裡你在朝堂上與我針鋒相對,數次破了我的謀算,明明勢單力薄,卻又總能以奇招制勝,我心中雖不服氣,卻也對你另眼相看。
「如今知道,與我對弈的竟是個女子,怎不叫我傾心仰慕?
「我曾立誓,隻有世間頂好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可尋覓多年,我卻始終未曾見過能與我並肩的女子。
「眼下我才知,原來並非人間沒有這等佳人,隻是我眼拙,未曾認出你罷了。」
我被他說得臉上發熱,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卻被這一眼瞪得莞爾,低頭湊到我耳邊說話。
「你害羞了……璟娘,你心中也是有我的,是也不是?」
我氣惱道:
「誰心裡有你?你整日給我添亂,處處難為我,這次又看破了我的算計,我惱你恨你還來不及!」
他卻了然一笑:
「是,你恨死我了,能叫你日夜怨恨,那也是我的福氣。」
和他打鬧一陣,我才想起什麼似的,不經意問道:
「還有一事,我、我的妾室呢?她與我一路走來,扶持頗多,你若是敢傷她一分,我這輩子都不會理你了。」
「早已安置妥當了,你放心,她隻受了些驚嚇,身上並無外傷。」
楚榭說完,又喝醋似的道:
「你心中這麼惦記她,還認她是你的妾?那又置我於何地?」
我嘻嘻調笑:「她是我的妾,你端莊賢良,聰慧識大體,自然是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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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榭買來釵環羅裙,供我穿戴。
我換上女裝,對著銅鏡,十分生疏似的,仿佛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擺放。
楚榭怔怔望著我,許久才低下頭,輕咳一聲:
「……殿下見諒,是楚某失態了。」
我訥訥不能言,趕緊將視線挪開,免得他發現我在笑。
……我自認做戲的本事已經不差。
卻不想,此人更是個中好手。
楚榭想必以為,我的算計到七皇子身死便結束了。
可惜那隻是個開始。
我家底淺,朝中無人,旁人聯成一片,我卻勢單力薄。
這樣的我,隻能給兄弟們添些亂子,卻動搖不了他們的根基。
我靠著章璟的巢穴,終於棲在了高枝上。
如今想更上一層樓,自然要尋覓新的巢穴了。
而其中,漏洞最大的,便是楚家和老七。
隻要老七一死,楚榭必然暴怒。
楚榭是個聰明人,我隻消讓人不著痕跡泄露些和七皇子之死有關的情報給他,他自然會推測出此事與我有關,在身邊人的慫恿下私自截殺我。
畢竟他自詡聰明,如何能忍受有人當著他的面算計死了老七?
隻要他一來,就算是中套了。
楚氏枝繁葉茂,族內並非鐵板一塊。
就算楚榭當上家主,他仍然要聽他爹、聽他祖父的。
倘若七皇子登基,楚家也不過是姻親外戚。
楚榭仍然要提防七皇子卸磨殺驢,數十年後,仍然要為了七皇子妃的孩子繼位之事而四處張羅。
如今,七皇子死了,楚氏最大的依仗倒了。
心神震蕩之下,楚榭卻得知,在他手心裡捏著的五皇子竟是個女子,還是個愛慕他的女子。
更妙的是,此事旁人都不知情,連楚榭親爹都不知。
七皇子明面上看不起女子,楚榭心底裡看不起女子。
他向來覺著,女子天生就比男子好掌控,即使看著聰慧強悍,心性也是有缺漏的。
到時推了我上位做皇帝,我誕下他的孩子,放在宮妃名下……
對楚榭來說,這就是一次不著痕跡的換血,和篡位無異。
一代帝王會被情愛和孩子束縛,對他百依百順。
下一任帝王,將是他的親骨肉!
這光明正大的誘惑,叫他如何不心動?
這魚餌,叫他如何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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