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本王此行前來隻為賑災,先把百姓安頓了,旁的那些事,譬如你為何能做官,為何能來接風宴,又和何人共謀刺殺我……都可以押後再說。
「你若真為了庸州好,不妨與我說說,庸州有多少豪族,勢力如何,各自有什麼恩怨?誰能做主?
「庸州太守和誰家最為交好?庸州原本人口幾何,如今多少流民,多少百姓沒了田舍?」
翌日,我拿著女刺客的口供,先找庸州太守,又給庸州幾個世家遞了話。
我說,要同他們做一樁穩賺不賠的生意。
那些世家子原本不以為然,隻以為我要借勢敲竹槓。
在我打開一隻木匣後,他們卻呼吸一滯,睜大了眼。
隻見匣內寶光燦燦,如新霞初綻,如飛瀑碎金。
正是一匣成色頂級的珍珠。
29
當初嬈娘問我要錢要人,信誓旦旦說要為我賺來大筆銀錢。
做起來卻十分不順。
我為她弄來河沙,供她造那種結實耐熱、可用作門窗器皿的神物「鈣納玻璃」。
可她口中那負責降低「熔點」的「純堿」,卻讓我束手無策了。
堿礦稀少,尚且不知去哪裡開採,更別提要進行「規模生產」。
至於阿嬈說的能採出純堿的湖,皆在千裡之外的邊陲,此事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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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嬈退而求其次,打算通過燒草木灰制堿。
結果一來雜質頗多,二不穩定。
最後不得不換了鉛黃,燒制出的玻璃和琉璃相差不大,太過易碎,也不耐高溫。
嬈娘打定主意要制堿,沒多久卻沮喪告訴我,她卡在了制「氨」的那步。
「沒有實驗室,沒有氨水,我往哪造氨氣?
「我連高溫高壓都搞不出來……要是能造出氨,那還搞什麼玻璃啊,直接上化肥和硝酸炸藥,我們能一路打到地中海去!」
那天她說了很多我聽不懂的話,喝了很多酒,哭得很痛。
她遺憾放棄玻璃,轉投香皂。
我不忍地告訴她,她說的那種「香皂」,其實宮中世家早已有了,正是草木灰、皂莢和豬脂所制。
嬈娘重整旗鼓,誓要制出雪白的砂糖,釀出舉世無匹的烈酒,到時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直到我們翻看了本朝律令——世人逐利,為了防止民間用糧食大量制糖釀酒以致口糧不足,本朝酒稅和糖稅奇高無比,私自販酒賣糖會被嚴懲。
嬈娘大受打擊,又哭了半日。
我以為她會就此放棄,沒想到她哭歸哭,卻從未想過從此罷手。
她頂著一雙哭腫的眼,奔波到南邊尋找珠貝。
以母貝做「外套膜」和「珠核」,就能種養珍珠。
第一匣珍珠問世的那天,阿嬈拉著我喝了整宿的酒。
她又哭又笑,不停問我:
「殿下,我在這個時代也能活下來的,是不是?」
她每問一聲,我都回一聲「是」。
30
如今我要和庸州談的,就是「賞珠會」的生意。
好珠難尋,這些珍珠又碩大明亮,色澤艷麗,賞珠會的風聲剛放出去,便有許多商賈前來庸州。
要辦賞珠會,豪族們自然要修新的園子。
此時流民眾多,勞工價廉,修園蓋樓比平時還要劃得來。
於是庸州流民總算有了差事。
庸州多水,嬈娘命人買了些臨水的地做養珠場。
除了我從京裡帶來的部曲外,珠場隻許僱傭女子。
嬈娘對女工們承諾,在養珠場幹滿八年,便能帶著養珠的技術離去。到時若想自行養珠,定王殿下絕不阻攔。
賞珠會上,徐氏珠大受追捧。
我命人告知商賈,要換徐氏珠,不能用金銀,隻能用糧食作抵。
囤積糧食的本地豪族爭相出價,外地商戶也趕緊調運糧食前來庸州,徐氏珠很快被掃蕩一空。
手裡有了糧食,我便讓裴直開工修築堤壩,僱流民來搬運沙石。
壩上不僅管飯,還能發放不少糧米。
為防止有人下了工毆打女眷,我又加了一條規矩。
做工者必須讓家中婦人來領糧米,若有婦人帶傷之事,一次扣錢,兩次加倍,三次辭退。
婦人若過不下去,自可去戶曹處登記和離,來珠場或者壩上幫工。
見日子有了盼頭,百姓們做工之餘,在地裡挖溝排水,重新修整田畝,又像野草般活了下去。
31
入夜,庸州太守找上我,脫帽伏地,道:
「定王殿下在上,臣有罪。」
我問他:「大人罪在何處?」
「貪腐。」
「大人為何今日前來告罪?」我問。
他垂頭道:
「罪臣孫女以死相逼,如今剛救下來,郎中還在診治。
「臣這輩子什麼指望都沒了,隻剩這個孫女。
「她性情剛烈,生活清苦,不願用不義之財。
「隻盼殿下網開一面,莫要牽累無辜。」
他口中那孫女,正是之前來行刺我的女刺客。
刺客身為女人,卻能做官,甚至並非如我這般女扮男裝,而是堂堂正正的「戶曹」,自然是有門路的。
當年庸州太守獨子身死,兒媳改嫁七個月後卻生下一名女嬰。
數年後,太守得知此事,疑心女孩兒是獨子骨血,就把她接來身邊,起名裴直,請人教養。
此女性情狷直,嫉惡如仇,又聰穎過人,自小便幫祖父處理文書。
後來庸州的戶曹病死,接替者又在山路遇了劫匪。
堆積的事務一時找不到人處理,便由裴直暫代了。
自她上任後,民戶籍賬,田宅數目,未有一次疏漏。
比起前任戶曹毫不遜色,甚至猶有過之。
庸州太守力排眾議,也不上奏朝廷,就這麼讓裴直糊裡糊塗地「暫代」了下去。
「其實今日你來與不來,幹系都不大。你燒了賑災銀的賬簿,裴直卻憑著過目不忘的本事,硬生生將那賬簿又默了出來。
「如今我手下的人已經快馬加鞭,偽裝成商賈,將賬簿送往京城去了。」
我靜靜說道。
「殿下將此事告知老夫,難道不怕我走投無路,命人殺了殿下,就此反了嗎?」
太守猛地抬頭看我。
我卻笑了。
「你不會的。你還有事相求,如何敢對我出手?我賭的不是你的良知和膽子,是利。」
庸州太守沉默片刻,問道:
「臣自知罪孽深重,隻是殿下,王朝更迭世家輪替,您可知,為何千百年來,貪腐之事從未斷絕?」
我不說知,也不說不知,隻讓他說下去。
「前朝之時,臣的叔父曾在曲縣任縣令。
「叔父以萬民為己任,立誓要做清官,為民請命。
「後來有一次,太守公子來了曲縣,豪奴打死了人。
「我當時遊學回去,聽人說,叔父放太守公子歸去,銷了案子,隻說死者是因病亡故,恰好倒在那公子面前。
「我年輕氣盛,質問叔父,可還記得曾經的誓言?
「叔父說,若不如此,日後太守報復,那死者的家人隻怕一個都保不住。
「說曲縣曾有一潑皮勒索百姓,卻發病身亡。潑皮兄弟鬧事告官,還試圖賄賂叔父。
「叔父判了案,赦免無辜百姓,判案月餘,州府卻說要改判。
「州府接了錢,判百姓賠償大筆錢財,否則流放千裡。
「叔父不服,把案子留檔上報,卻在考核時因為旁人治地沒有未完案件,他的治地有,又被斥責又被降級。
「最後百姓沒能得救,他也險些丟了官。」
庸州太守笑了一聲。
「殿下,若是您,會如何做?若是當好官便能救百姓,那誰都想做好官。就怕當了好官,卻仍救不了百姓,還平白將自己搭了進去!」
不等我說話,他又道:
「殿下,臣起初也是想做好官的。誰想做貪官汙吏呢?
「可人人都貪,我若不貪,別人就要群起而攻之!因為我知他們貪汙,就有了他們的把柄。他們卻沒有我的把柄,於是倍感憂懼。
「我要麼加入他們,成為與他們一樣的人,要麼被他們弄死。可我還有一腔抱負未酬,如何能死?
「旁人來塞銀子給我,無不笑面盈盈。我接了才是給面子,才是皆大歡喜,不接反而得罪了他們。
「塞銀子的,或者是恩人,或者是親朋,或者是至交。
「殿下,我願當清官,可當清官就要做孤家寡人嗎?當清官就要斬斷恩義嗎?
「我瀕死時旁人救我,我發達榮華了卻連這點小事都不願做,以後誰還肯助我?
「殿下,我不貪,可世上有的是人貪。我一人不貪,對這世道而言又有什麼用處?
「清廉的好官得罪了許多人,在朝中難以為繼。那些貪的,卻能結成一張大網,左右逢源!
「最後我被他們聯手打垮,世上便少了一個初心為民的官,隻剩那些寡廉鮮恥的貪官!
「我隻能先貪一點,活下來,日後我掌了權,我才能真正按我的心意去為民做事,才能不畏懼那些結黨營私的小人!」
說到這裡,他語調高了起來:
「殿下,臣錯了嗎?」
我看著他,慢慢道:
「你如今已是一州太守,你仍然不覺得自己掌權了嗎?那你要到何日才算掌權?
「你說你一心為民,想要為民做事,可如今,你已經成了你嘴裡那些寡廉鮮恥的貪官。
「你怎知其他貪官,不曾發過為民請命的宏願?
「裴直靠著你才讀了書識了字,靠著你才能擔任戶曹之職。你對於她來說,恩重如山。可她寧願赴死,將一切都歸還於你,也不願花用這些災民的人命錢。
「你不敢得罪人,不敢赴死,為何裴直就敢?」
庸州太守默然片刻。
「可若她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殿下,世間不會有人知道裴直這個人,這孩子也改不了這個世道。」
「那也未必。」我說道,「人赤條條來到世上,不曾帶任何金銀。這樣的人難道生來就會貪汙嗎?按你所說,若世間貪汙者眾多,天地渾濁,會將好人也逼成貪官。但若世間人人清廉,天地清明,那麼貪官便無所遁形。
「你貪墨一文,世上濁氣便多一分。裴直為民赴死,世上清氣便多一分。便是她死了,有人路過墳冢看到碑文,亦將有感其德行,以她的品德要求自己。這怎麼會沒有用處呢?」
庸州太守嘆了口氣:
「不說這個了,殿下還年輕,日後早晚會懂的。
「您之前說,罪臣有求與您,這倒是不假。
「老夫貪墨賑災銀,已是死罪,但聖人那邊多半也不想將我裴家趕盡殺絕。
「臣隻求殿下收直娘為妾,讓她後半生有個依靠。我兒能留一條血脈在世上,臣也知足了。」
32
回京路上,嬈娘突然道:
「殿下,像庸州太守這樣的貪官,居然也肯讓孫女讀書做官,為她謀劃前程。您不知曉,在我們那個時代,還有父母不許女兒讀書呢。
「太守雖然貪,對孫女卻真不壞。」
我啼笑皆非:
「你從此事上,就看出了這個?」
嬈娘一愣,「那不然呢?」
我問她:
「若是那太守還有個孫子,你說裴直還有沒有書讀,有沒有官做?」
「這個……」她一時語塞。
「你覺得女子做官驚世駭俗,可歷朝歷代,若是皇帝高興,便是飛禽走獸也能做官封侯。裴直做官,於太守來說,和白鶴做官並無差異。
「想必他兒子生前就想出仕,他不過借著裴直,一償獨子的夙願罷了。
「否則,他就會知曉,讓一個做過戶曹的女人後半生給人當妾,究竟是怎樣的羞辱了。
「裴直自己是寧願去死的。隻是在太守眼裡,裴直的『道』在傳宗接代面前,不值一提。」
嬈娘不服氣:
「那殿下從此事中看出了什麼?」
我慢吞吞道:
「我看出了……隻要家裡沒了男丁,家中長輩又不願過繼,女子也能繼承家業,得長輩傾力扶持。」
嬈娘打了個哈欠,「這也太難了點,想碰上裴直這條件,去廟裡燒高香還差不多……」
「事在人為,何必燒香拜神?」
我沾了茶水,在桌上寫:
「若是家中男嗣死絕了,不就輪到女兒了麼?」
嬈娘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抓住我的手。
她還未說什麼,卻見馬車一陣搖晃,馬匹受驚嘶鳴。
一道流矢穿過車窗,釘在我臉側,尾羽發出嗡嗡的顫響。
車夫被一箭封喉,不遠處馬蹄聲大作。
不過片刻,其中一匹馬停在車外,來人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