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是所有人的惡鬼,是我一個人的神明。
他告訴我要愛自己,給我信念,帶我成長。一個破破爛爛的他,把另一個突然被丟進紛亂世俗裡,外表堅強,內裡彷徨,自卑又怯弱的我,變成了充盈又從容的我。
他把我的小兔子埋葬起來,堆了雪兔子安慰我。人們養寵物不僅是為了被愛,也是為了施放愛。顧琉告訴我,要把自己當自己的小兔子養。
很久以後,某個尋常的日子裡,一個念頭從心間一掠而過,我才恍然發覺——
某種意義上,阿陶也是顧琉的小兔子。
……
我學著衛輕雨的樣子給家裡人寫信,信寫完,卻忽覺無人可寄,我好像沒有那麼想念娘親了。
於是我隔著兩個宮殿的距離,天天給顧琉送信,絮叨一天裡遇到的瑣碎事,顧琉則在批折子的空隙,用朱砂筆順手在我的信上畫一朵小花,表示知曉。
我給他和衛輕雨繡平安符,衛輕雨捏著帶龍紋的那一個,酸裡酸氣地說這黑的繡得更用心。
我在夏天吃她甜到膩的點心,當晚上吐下瀉,才知道裡面摻了蓮子,衛輕雨再也沒有用蓮子做過糕點。我又想到好久沒見過的母親。
看吧,我對蓮子過敏,這其實是很容易記住的事情。
中秋的時候我意外喝了點酒,醉得稀裡糊塗,隻記得自己飛奔去勤政殿,然後被門檻絆了一跤,好像哭了。
又是朔雪滿天的時候,宮裡為新年張貼對聯,紅彤彤的紙,往年引經據典的詞,都換成了樸實無華的「添福,添歲,添財進寶」。
後來我才知道,我喝醉酒以後摔了一跤,抱著顧琉的腿哭,抽抽噎噎地說自己現在明白了,添之一字,意為多餘。我對於所有人來說,一直是多餘的那一個。
出了大山以後所有人都喊我柳添,連母親都指著鼻子罵我,說沒有我的出生,她肯定會很開心。
隻有顧琉一直叫我阿陶,他沒有喊過我柳添,但他在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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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之一字,是添福添歲,歲歲安康。
新年的時候宮裡舉辦了盛大的宴席,每個人都要為皇帝賀歲,大家不約而同地比拼文才,賀詞一個比一個辭藻華麗。
輪到我時,我在祈福燈上一字一字寫下一句:
「願君,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隨著千千萬萬盞燈一起,被放飛,浮動,升到浩瀚的夜空中。無數光點匯成燦爛的星河。
顧琉沒有嫌棄賀詞的簡單。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一夜過後,萬千祈福燈掉落,散布四方,他找到了我的那一盞,存了起來。
那時候還是冬天。
寒冬過後,會有春和日暖,姹紫嫣紅。
如果上輩子的時光就停滯在那時候,即使不算太圓滿,但一切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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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漫長的夢魘裡驚醒。
舊夢中斷在顧琉一劍刺穿我母親心口那一幕,緊接著畫面一轉又變成了我被衛輕雨刺破胸膛……上輩子的記憶鋪天蓋地扭曲著一哄而來,我剎那間蘇醒。
眼前是熟悉的茅草屋,月光從屋頂漏下來幾縷,幽謐的夏夜遠近蟲鳴聲聲。我在床榻上呆坐了良久,感到心口隱隱作痛,似乎還沒從夢裡緩過來。
又過了許久,我披衣走出屋外,星河半落,天將將白。
我悄無聲息地走到顧琉身邊,看著熟睡中的少年,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著指尖微弱的熱氣,一次又一次,機械地重復了好多遍,才放下手。
我又走到母親門前,隔著窄小的窗子,看著裡面的人,定定地站了會兒,轉身離開。
一扭頭,顧琉站在我身後,俊眉微擰:「你怎麼了?」
我就知道,他剛剛應該是醒著的。顧琉這樣從小警惕的人,入睡時身邊來人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我應付著答:「沒怎麼,隻是睡不著覺。」
顧琉那一雙清亮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一切,他低聲說:「可你明明,看起來很難過。」
看起來很難過嗎?
我下意識抹了一把臉,沒抹到水跡,沒哭,甚至頗有些面無表情。我不明白顧琉是怎麼做到的,總是能一眼看到我的低落。
見我沉默,他隻點到為止,並不窮根究底,轉而拉著我去屋後的山上,說反正醒都醒了,不如等著看東邊的日出。
天邊的魚肚白被渲染成橘紅的曙光,太陽從群山與白雲間現身的那一刻,萬物生光華,凡人心境也跟著開闊起來。
他在想方設法讓我不難過。
我的確不難過了。
我想起了一群人,我想殺他們。
於是我開始潛心謀劃。
我繞了很遠的路,從崇山峻嶺的地方離開洛城,在一個動蕩不安的小鎮,買下來一頭老驢。
我騎著驢往洛城趕,路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窮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樣。我易容的手法極其精妙,平常用來遮掩容貌,現在用來偽造身份。
洛城寬進嚴出,很多流民落腳於此。我一把藥毒啞了自己的嗓子,頂著沙啞難聽的聲音,騎著骨瘦如柴的驢子,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腳,聲稱自己是外地逃難而來的,然後用身上僅剩的銀錢在鄰近的村裡置換了一間沒人要的屋舍。
我老老實實扮作老太太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等周圍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難來的可憐人後,我路過洛城外的大營,看到裡面的勞役,偷偷找到了監管的小官。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豐盛的飯菜款待他,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諛奉承,接著我又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包了一層又一層,裡面是一些陳舊的金銀首飾。
我故作諂笑,請求用這些東西,向他買一個年紀小點的勞役。
我說自己曾經在故鄉家境也還算殷實,所以有點積蓄,可是最近連年戰亂,動蕩不安,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死了,隻剩我一個逃到洛城避難。我想認個孫子,給夫家留個後,也給自己找個人養老。尋常人家的壯年男丁肯定不願意跟著照顧我這個老婆子,隻能另闢蹊徑,買個低賤的勞役。
小官顯然不是第一次收這種賄賂,笑起來油光滿面,說他心善,就當做個善事。手上利索地攬過錢財。
他果然把十五賣給了我。因為十五年紀在一群人裡面算小,又不太服管,易惹麻煩。
我把十五帶走,然後用剩下的錢買通了一個路人,讓那人揭了城門上的榜,去舉報那個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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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我把太守的兒子弄死後,還順手拿走了他戴著的金貔貅,但又沒有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刮走,導致太守一直懷疑是有人謀財害命,又沒有證據。於是他把那金首飾畫了畫像,在城門處張榜,見者舉報有賞。
得到消息後,太守連夜帶人去搜了那個小官的家,果然在幾件陳舊的金銀首飾底下,翻出了那個不太起眼的金貔貅。太守立時怒目圓睜,質問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兒子。
小官嚇得都顧不上隱瞞收錢買賣勞役這種事了,說這是有個老太拿來收買他的。
可他們趕到時,卻發現老太太已經中毒咽了氣,看起來是有人想要殺人滅口。沒人會懷疑老太太的身份,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難來的。
這下小官百口莫辯,尤其是他還有動機。他以前有個娃娃親的姑娘,被太守兒子看上強納回去做妾。上輩子顧琉的玉牌能夠輾轉流落到這群人手上,就是因為太守兒子看不上,隨手賞賜給小妾,小妾又拿給了以前的情郎。如今大家都懷疑小官是因為強搶民女之事懷恨在心,蓄意報復。
懷疑是一群人合謀幹的,監管勞役的小官,連帶他經常湊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被盛怒的太守丟去了前線當誘餌。
沒人知道,那個中毒咽氣的八旬老太我,從城外的亂葬崗裡爬了起來。
我親手配的假死藥,這是第一次用,以我自己為試驗。
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個小屋,換回自己的模樣,然後一把火燒了那些衣服假發連帶屋子,毀滅痕跡,然後把藏起來的十五藥醒,帶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顧琉,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被蒙住頭的十五聽到這個名字,渾身一顫。
喊了半天,沒人回應,我挨個打開房門,顧琉並不在。
剛疑惑他去哪兒了,便看到顧琉提著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來,一回來就拉住我反復打量,確認沒有什麼傷。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能不能,不要再一聲不吭就失蹤?」
我才發現身後跟了個尾巴,是那個小官的酒友之一,逃出來以後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認為那裡最安全,肯定沒人想到搜捕那兒。
發現我後,這人一直跟在後面,還好被外出的顧琉發現解決掉了。
其實我並沒有一聲不吭就失蹤,我找了借口離開的。我告訴母親說要隨行商去外地幾個月,把她繡的東西賣個更好的價錢。母親信了,但這顯然沒有騙到顧琉,他一回來就發現我不見了蹤影,這段時間一直在外面四處尋找我。
我心虛,避而不答,把十五往身前推:「你看我帶回來了誰?」
解開綁住十五的繩子,拿開蒙頭的布,兩人相見,都愣住了。
此時邊境動亂,戰事頻發,洛城越發不太平。
不久以後我聽說,那群人死得很慘,在前線作餌,被亂軍砍死,被蹄鐵踐踏。
上輩子顧琉也為十五報了仇,西行一趟,屠戮無數。
但是這輩子,這些血腥殺戮之事,由我來做。
他最忠心的下屬不會再慘死,他也不需要再滿手殺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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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波及了洛城,人人想方設法逃離,明裡暗裡監視顧琉的那些人自顧不暇,早就將他拋到腦後。
像上輩子那樣,顧琉暗地裡聯系了散落在各處對他忠心的舊部,打算趁亂逃出城。不同的是,這次加上了十五,還有我。
我在茅屋裡留足了柴火和糧食,把攢來的錢都留給她,告訴娘親我又要跟隨行商出遠門了。
過了好久,我娘依舊沒理我,我隻得自己默默離開。
從前的阿陶肯定會很失落,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糾結於別人是否施舍那一丁點親情了。
顧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對我很信任,他在外人面前裝成個半傻的人,在我面前卻從來都是本性,如今連底牌都毫不掩飾地展露在我跟前,包括他的那些舊部,他新近收買馴服的人,他手底下現有的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