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個人,腰間有令牌,手裡有彎弓,落子定棋局;有身份,有權勢,還有運用好一切的頭腦,何愁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
顧琉在告訴我:要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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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射箭練得嫻熟後,顧琉帶我去了一個地方,京城外大軍駐扎的大營。
北邊的外敵挑釁,雙方交戰良久,如今終於平定了邊疆,大軍帶著戰利品歸來,按理,皇帝也該帶著親眷臣僚過去,論功行賞,犒勞三軍。
往常這種需要帶上後宮女眷的祖制,顧琉都是不搭理的,這次一反常態,老老實實帶上了一大群人。
人一多,便魚龍混雜,暗流湧動。
顧琉把我召到了最前頭,他自己的車駕裡。一路上帶我去看風景,上廟裡蹭和尚們做得一絕的素菜,拿著弓弩策馬打獵,獵到的野鹿山雞就地生火烤肉,然後隔著煙火看後邊一長串馬車,隨口給我解說那群人之間的暗流湧動,用來打發無聊時間。
到了地方,舉辦完了盛大的典禮,顧琉帶我去了關押奴隸的地方,裡面有個簡易的鬥獸場,血肉橫飛。
戰敗方的人丁都充作奴隸,關在狹小的籠子裡,等著被人挑選下場像野獸一樣鬥毆,四周的將士們在一旁設了賭局,鬧哄哄的。戰場上朝不保夕,高危高壓,這是他們難得的發泄。
看到陛下突然到來,他們異常激動。
顧琉站在高臺上觀賞了會兒,似乎對這原始打鬥的場景興致缺缺,半掀著眼簾地對跟在後邊的武官說:「不過是重復的扭打廝殺,多無趣。」
他語調懶散,「不如換些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就是把場下低賤貌醜的奴隸,換成身份高貴的美人,與野獸相鬥。場面必定悽美又血腥,可憐又殘暴。
昏聵又荒唐,但場上的眾人內心其實都是期待的。
顧琉的悠悠目光從一眾帶來的後宮女眷身上掠過,她們不自覺驚慌失色,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輕輕一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她送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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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慌亂地求救,依然被丟到了血肉遍地的場內,她的對面,是一條餓了好幾天的高大壯碩,目光兇惡的狗。
我認出來了,這是前段時間帶頭當眾刁難我,嘲諷我的那個妃子,也是她,曾經故意放狗咬死了我的兔子取樂,即使她知道那兔子是我珍愛之物。
這條狗,估計就是她親手養大的那一條。
我不自覺朝顧琉看了一眼,他懶散地坐在上首,看起來頗有些意興闌珊,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過來。
片刻後,他喊人在半封的露臺擺滿了爐火,讓我待在他身邊最暖和的地方,輕聲一句:「冷了?」
我遲疑地搖了搖頭,卻也沒說話。
底下那個出身高貴的妃子,已經被餓瘋了的大狗撕咬得渾身是傷,悽厲地慘叫著,儀態全無,狼狽至極。
顧琉讓人丟了一把刀進去,女人見到刀飛快地撿起來,毫不猶豫地往自己曾經口中的愛犬頭上捅,當然也毫無章法,直到手底下的狗已經沒了動靜,她還紅著眼捅著,被人拉開時,神情恍惚又癲狂。
底下的人沸騰激動,高臺上一群宮妃卻噤若寒蟬,都是深閨裡嬌養長大的,哪裡見過這陣仗,還有人被嚇暈了。
顧琉在這一片沉寂中,突兀地鼓起了掌,眉眼帶笑地問她們:「怎麼著?你們是覺得不夠精彩?」
她們紛紛搖頭,趕緊僵笑著捧場。
顧琉喜怒無常,這時卻笑意散盡,面上表情淡淡:「確實啊,這也算不得多精彩絕倫。」
他目光飄向一眾大臣,落在柳青石身上,「丞相大人之前那出偷梁換柱的戲碼,倒是算得上。」
柳青石冷汗都冒出來了。
顧琉閑適悠哉地看了一會兒丞相滿臉惶恐的神情,然後語出驚人地說,不如就讓他送進宮的三個女兒一同下去,看看誰能在野獸嘴下活下來。
野獸,就是邊上鐵籠子裡關著的那個,小國剛進獻來的半大棕熊。
再邊上一點,許久未見的柳惜容被人帶了過來,她這段時間在冷宮待著,想必活罪沒少受,形銷骨立,整個人看起來憔悴且寡淡。
柳熙妍眼睛瞪大,居然把她和底下那群賤民相提並論,但她又不敢說什麼,睜著眼睛直往柳青石身上看,委屈又憤憤。
柳青石擦著冷汗,試探著勸阻了幾句,當然無濟於事。
我倒是很平靜地就接受了這個安排,顧琉這麼做肯定有他的用意,我站起來想下去,冷風一吹小小打了個噴嚏,顧琉就皺了眉頭。
他煞有介事地說我怕冷,說不定是受寒感冒了,不如就讓我的貼身宮女代勞,替我到場下去罷。
貼身宮女嚇破了膽,抖成篩糠似的被押下去。
三個人被推搡進了場內,柳熙妍屈辱地咬著唇,拔了發間最堅硬的簪子下來握著,柳惜容沉默不語盯著地面,那個宮女全程哭哭啼啼。
顧琉神色間有些不耐:「太吵了。」
宮人在柳青石面前奉上了弓箭,顧琉要他把那個哭得聒噪的宮女處理掉。
柳青石顫顫巍巍地把那個宮女射殺了。培養多年,費了大精力安插進宮的棋子,就這麼輕易地親手毀掉了,想必心裡也是很可惜的。
這時鐵籠子已經打開,野獸聞到血腥味狂躁起來,沖刺到屍首邊嗅了嗅,卻不太感興趣,抬頭盯上了另外兩人,顯然活人更能激起它的狩獵欲。
顧琉似乎覺得這場面終於有點意思了,來了興致,隨手交給柳青石一支羽箭:「丞相,若給你一次機會,這兩個,你會救誰呢?」
「又或是把那隻熊殺死,兩個都救?」顧琉幽深的鳳眸,濃鬱的墨色裡,含著惡劣的笑意。
別國進獻的猛獸,國禮的一部分,剛送過來就被殺死,死在他手上,難保他不會落個挑撥兩國關系的罪名,影響仕途。
在仕途和親女兒之間,他會選擇哪一方呢?
柳青石僵硬地舉著弓。
那頭兩個人已經被追著倉皇逃跑,柳熙妍那個花裡胡哨的簪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哭喊著向柳青石求救,柳惜容也在跑,逃命的空隙朝自己的父親看過去,眼底,其實也是含著期冀的。
沒有時間再容他猶豫了,柳青石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經做出了選擇,他的箭頭指向柳惜容,一箭射穿了她的小腿。
柳惜容摔在了地上,原本跑在前面的她落在了後頭。
柳青石是要她去擋住棕熊,讓柳熙妍順利跑開。
在女兒和仕途之間,他選擇仕途。
在兩個女兒之間,他選擇柳熙妍。
作為被放棄的那一個,柳惜容滿眼的期冀一瞬間化作死水,自嘲地笑起來,並不意外,可又忍不住去恨,滿眼的不甘化作求生的勇氣。
她咬牙拔出了腿上的利箭,在野獸沖上來的時候,迎上去刺瞎了它一隻眼睛,然後被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吐著血半天爬不起來,棕熊當眾啃食她的腿。
她看起來快要死了。
我在高臺之上站了良久,最終,我在柳青石愣怔的眼神中奪過他手裡的弓,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那隻熊的另一隻眼睛。
放下弓箭時,才發現手心都是汗,這是我射過最準的一次。
徹底瞎掉的猛獸咆哮著亂竄,柳惜容下意識朝我看了一眼,回神後奮力跑起來逃開。
顧琉縱容著我的自作主張,聽到別人說我僭越,眼皮都沒抬一下。
一場殘暴血腥的鬧劇終於落幕,柳熙妍受了驚嚇,回去以後大病了一場,從此深居簡出不愛出門,柳惜容依然是被丟回冷宮,那天臨走時我們兩人迎頭遇見,她喊住了我:
「你不怨恨我嗎?為什麼要救我?我從前怎麼沒發現原來你是個濫好人?」她的語氣算不得多好,習慣性地對所有人都帶刺。
我看著她穿著簡陋的冬衣立在風雪裡,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都帶著凍瘡,我的目光平和又冷漠。
「你現在一頭撞死在樹幹上,我不會救你。當時的情形,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可以看著野獸啃食活人無動於衷的人。」
沒什麼好怨恨的。
她該受到的懲罰已經受到了,便不值得我再放在心上。
其實我對於仇恨的感覺是很鈍的,好像從小到大遇到的苦難太多,習慣性地自我保護,屏蔽著不美好的東西。
欺負過我的人,我都記著,也知道要去報復回來,但這些事情並沒有佔據我生活的全部,而且需要時機。
我沒想到,原來顧琉一個一個,都記著。
他是在替我教訓那些人,也是在教我如何拿捏人心,在關鍵之處對付他人。
後來冬去春來,夏螢秋落,年歲暗轉。
我習得了一手好字,閱遍經綸,再也不會因為胸無點墨被人恥笑而惶然。
我手裡拿著鳳印卻又位分不夠高,確實惹來很多麻煩,顧琉不會幫我解決麻煩,他會為我指點方向,在我偶爾茫然無措的時候教我如何去處理。
他一點一點教會我在波譎雲詭的權力中心立足,在這樣復雜的局勢裡都能立足,那麼往後在任何情形任何困境下,便都能遊刃有餘。
我成長得很迅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心。
衛輕雨曾說,我在這皇宮,其實是沒有生存能力的,顧琉護不了我一世。
我從沒奢想過誰會一直保護我,所以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那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顧琉會一點點教會我,保護自己立足於世的本領。
人人都是彼此生命裡的過客,有些人牽絆得深一點,有些人牽絆得淺一些。
沒有誰可以為誰撐腰一輩子,能夠永遠為自己撐腰的,隻有那個永遠不放棄自己的自己,那個掌控自己命運的自己,那個有思想、有能力、有信念的自己。
變成暴君的顧琉不是一個好人,他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喜怒無常。
可是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無論是過去的他,還是現在的他。
他是所有人的暴君,是我一個人的白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