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顧延舟很快會意,走上前把邵司拽過來,詳裝無意地說了一句‘幹什麼去,不是說好來我房裡對戲’,這才躲過歐導的魔爪。
“歐導他,每天都這樣嗎?”邵司走在陳陽身邊,一起坐電梯回樓上,“精力那麼旺盛。”
顧延舟按下樓層鍵,不緊不慢地說:“可能是寂寞吧,年紀大了身邊也沒個伴,忙的時候還好,空下來難免覺得冷清。”
邵司靠在邊上,隨口道:“哦,這樣。”
已經入夜,天色暗下來,歐導他們喝得歪歪倒倒朝賓館裡走。
副導演眼看著歐導走著走著停下來,倚著欄杆幹嘔,走過去拍拍他的背:“您沒事吧,我扶您過去。”
歐導擺擺手,他聲音聽起來壓根不像是喝醉了,反倒有些冷靜,他說:“你們先走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等人都散盡了,歐導才彎著腰,捂著臉,半響才哽出一段不成調的唱詞來:“……這場的冤屈有口難言,如今蒼天睜開眼,仇報仇來冤報冤,滿面春風下堂轉。”
……
滿面春風下堂轉。
葉瑄坐在床上,腿上攤開一本陳舊的記事本,指尖緩緩移過這七個字,最終在‘轉’這個字上停滯半響。
那本記事本看起來就已經有很多年頭了,紙質泛黃,還有些發皺,看起來十分脆弱,仿佛不小心就能將其戳破。
紙上的字跡精致秀氣,瘦長的形體,依稀能夠透過這字看到多年前,執筆寫下這些字的人。
葉瑄輕輕翻過去一頁,目光落在最後一頁,那幾行潦草起來的字上。
1998年4月14日。
也許隻有在拍戲的時候,按照劇本,對著燈光,我才能忘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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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是這種人?
窗外天氣開始悶沉,歐導恍恍惚惚睜開眼,手背突然一涼,沾上幾滴細密的水珠。
他仰頭看看天。
原來是下雨了。
第三十八章
1998年初春,四月初。
葉清生前接受的最後一場採訪, 在一間逼仄狹小的錄音棚裡。
充滿年代感的灰色棉布沙發面對面放置著, 頂上是像一口大鍋似的強光燈往下投映,不多時便將這間錄音棚裡的溫度生生抬高了好幾個度, 使之看起來燥熱無比。
地板顏色也是灰蒙蒙的的,看不出什麼材質, 但是光滑到反光,隱約能夠照出旁邊導演組拍攝錄制時候忙碌走動的倒影。
這個視頻, 現在再看, 畫質粗糙不堪,色調也偏暗, 但是葉清坐在主持人對面,穿著柔軟的毛衣,整個人安靜到發光。
眉目像幅山水畫,不輕不淡地幾筆,卻勾勒出某種近乎凌厲的哀調。
主持人是個邵司從來沒有見過的面孔,她燙著細卷的頭發,身穿黑色喇叭褲的雙腿交疊在一起,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臉上掛著標準的微笑,目視前方輕聲詢問道:“想問一下, 你覺得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葉清眼睛先是盯著某個角落,半響才將視線挪在主持人臉上,他的聲音很有特色, 聽過便忘不了。
“……愛情、自由。”
“公開表達自己身份的空氣以及空間。”
……
整個採訪,邵司全部看完之後,又把進度條拉回到那個地方,重新聽了一遍他的回答。
聽不太明白。
愛情?自由?這兩個都好說,可後面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段採訪視頻是電視臺未公開的內容,原定四月十三號晚八點在十二號臺播出,但是前一天晚上接近零點,葉清從高樓墜下,當場身亡。
警方判定為,自殺。
邵司正坐在臥室門口地毯上,背靠門板,盯著郵箱裡其他資料看了半天,手機突然震動兩下,在毛絨地毯的作用下聲音減弱很多,一條短信靜悄悄地躺在他的收件箱裡。
——隻能查到那麼多,再多我也查不到了,這個視頻就當是我給你的贈品。你非要往下再查,我可以給你我師兄的號碼,他比我厲害多了,隻不過價位也比較高。
這番話乍一看沒毛病,但是仔細推敲,不難發現其中的貓膩。
既然沒什麼好查了,為什麼還推薦他那所謂的師兄?
邵司懶得打字回復,直接一通電話給他撥了過去,那頭‘嘟’兩聲才接起,照例用了變聲器,聽起來聲音古古怪怪的,像個鶴發童顏的老怪物:“喂,您好。”
“…… ”邵司曲起腿,換了個姿勢,“沒有別的聲音嗎?這個太難聽。”
“有的,您稍等。”
隔了半響,邵司聽到對面音色越來越奇怪的試音,覺得還是放棄這個人算了,直接切入主題問:“你又說沒什麼好查的,又說給我你師兄的號碼,所以這件事情裡頭,到底有什麼問題?”
對面沉默兩秒。
“其實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是我找到當年一個小型論壇,當然現在早已經關閉了,我找到它的備份記錄——復原之後發現一些比較蹊蹺的事情。”
這個小型論壇,有點類似現在的天涯,匯聚了一群匿名網友,每天胡侃,裡頭的消息真假參半。
“不好說,具體的,我明天整理了發給你。”
說完,對方便掛斷電話。
邵司本來就睡不著,況且在這種夜晚,情緒還很容易發酵。
他頭腦裡一時間閃過無數種猜測,最後哪種都抓不住。
暫時還想不通的事情,邵司也就不繼續勉強自己,他撐著手臂站起來,打算下樓喝杯酒打發時間。
歐導選的酒店,保護措施相當好,各種設施也都十分齊全。
邵司下樓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樓下餐廳就連服務生都沒幾個。
他本來是想直接去吧臺取酒的,結果拿完酒往回走的時候,走到半路,在餐廳中央一架黑色鋼琴前停下。
其實邵司剛出道的時候,公司給他們組了一個偶像團體,試運營性質。就是讓他們幾個練習生,模仿棒國天團又唱又跳,上綜藝露臉圈粉。
雖然後來再沒人提起這個毫無存在感甚至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非常傻逼的‘B17’。
他們十七個人一團,隻出過一次專輯,開過幾場歌迷見面會,上過兩場綜藝,觀眾連臉都還沒認全呢,就被公司強制解散了。
……
邵司唱歌算不上太好,不過幸好五音都在調上,音色也可以,就是沒什麼情感流露。
他唱不了苦情歌,也哼不了饒舌,讓他激情澎湃地在臺上狂吠……不如要他去死。
邵司以前在B17裡就比較特立獨行,別人大都是閉著眼睛,手放在胸口抓著衣服一臉深情痛苦地唱,時不時睜開眼給鏡頭一個冷酷帥氣的眼神,然而就邵司一個人站在那裡,連嘴角都不勾一下。
雖然他唱歌不帶感情,不過鋼琴是從小練到大的。
思及往事,邵司隨手將那杯酒擱在邊上,站在鋼琴邊上,隨手敲了幾個音練手,然後坐下來彈起當初那首蠢到不行的主打歌《滿天星》。
又輕快又哀傷的旋律緩緩蕩在空曠的餐廳裡。
“想送你一束滿天星,依偎在你耳邊告訴我愛你,可你為什麼選擇遠去,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
顧延舟會走進餐廳,完全是意外。他本來隻是去健身房拿東西,傍晚在健身房裡待了一會兒,現在才發現不小心將劇本復印件落在更衣室裡。
然而經過餐廳的時候,聽到裡面傳出來什麼聲音。
邵司手指細又長,在琴鍵上不緊不慢地起舞。他闔著眼,可能因為已經洗過澡準備睡覺的緣故,額前劉海用小皮筋綁起來,高高翹著露出整個額頭來。身上穿著寬松式樣的黑色毛衣,襯得膚色尤其白,頭頂那盞吊燈往下打光,輕輕地給他渡上一層邊。
顧延舟一直知道邵司長得很犯規,渾身上下還泛著生人勿進的寒意,平時不說話的時候氣場強大,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材清瘦。
邵司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就是這種難以靠近的距離感。
然而接觸久了,發現他隻是個懶到骨子裡的人。
邵司前面都彈得很順暢,最後收尾的時候,有幾個音記不太清楚,相近的音都試一遍,越試越亂,最後索性甩手不幹了。他睜開眼,發現顧延舟倚在門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你怎麼在這?”
顧延舟揚揚手裡那疊文件:“拿東西。你呢?”
邵司曲起一條腿,頭歪著搭在膝蓋上,說:“睡不著,有點失眠。”
他說完,伸手去夠剛才放在邊上的酒杯。
冰塊已經化開一半,兌了水之後口感變得有些寡淡。
然而顧延舟走過來,三根手指固定住杯壁,將那杯酒從邵司手裡抽出來:“剛才聽你彈那麼久,作為回報,給你調杯酒,想喝什麼。”
邵司依舊那副懶散的模樣,賴在凳子上不肯動彈,顧延舟於是又去牽他的手腕,這才把他拉起來。
邵司跟在他身後,看顧延舟從側門進去,趁他拿酒杯的時候,他彎腰趴在吧臺邊上,手指在菜單上劃來劃去,最後指著‘橙汁’兩個大字說:“這個吧,你會榨橙子嗎。”
顧延舟拿著兩個酒杯,正準備給他調被馬丁尼,聽他這樣說不由地放下酒杯,看著他道:“你認真的?”
“認真的,特別認真,”邵司踮起腳往吧臺裡面望了兩眼,擔憂道,“……有沒有榨汁機啊。”
最後顧延舟真的給他榨了杯橙汁。
邵司看著他撂起袖子在洗手池裡洗橙子,然後拿起刀,嫻熟地切開,去皮。
兩人挺和諧地聊起闲話來,顧延舟邊去皮邊頭也不抬地問:“你剛剛彈的那首叫什麼?”
“你還是別知道的好,特別矯情的一首歌。”邵司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圓凳上,腿曲著,腳尖點地,左晃右晃,完完全全是個闲散人士,“…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叫B17的組合?”
顧延舟去完最後一塊皮,放下刀,用紙巾擦擦手,抬眼問:“沒有,韓國的嗎?”
“不是,國產的。”邵司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當年我還是隊長。”
顧延舟意味深長看他兩眼,道:“難怪解散了。”
“……”邵司不滿地敲敲桌子,“你幾個意思?”
顧延舟把榨好的果汁倒在玻璃杯裡,推給他,順便說:“沒什麼意思,你的橙汁,慢用。”
邵司接過來,一手捻著吸管一手扶著杯子道:“謝謝。”
事情最後發展成邵司喝著橙汁,和顧延舟聊起剛出道時候的那些瑣事。
那時候十七個人擠一間化妝間,換演出服的時間隻有不到十分鍾。
一切都是小小的,快樂也是,煩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