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嘴一張想喊人,想起那些煩人的安慰又閉上了嘴,腿一晃自己下了榻,踩著趿鞋走了過去。
還沒走到窗前,迎面一道勁風,窗子突然被猛地推開,一道黑影無聲一躍而入!
姜稚衣嚇得一呆,一聲驚叫剛溢到嘴邊,電光石火一剎,來人已一個閃身到她跟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姜稚衣險些被這突如其來的衝力撞倒,朝後踉跄了幾步,後背抵上牆才停穩,恍惚間反應過來,不是窗沒關,而是窗被人撬開了……
舅父不是說這金屋能擋攻城錘嗎?!
姜稚衣又驚又恐地仰起頭來,猛然間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幾乎是一剎那,下意識松了口氣。
一松過後卻想起什麼,看著眼前一身夜行衣的人,更為驚恐地瞪大眼掙扎起來。
元策一手捂著她嘴,另隻手輕輕一捉,捉住她一對手腕,膝蓋往前一頂,錮住了她一雙腿。
一眨眼的功夫,姜稚衣渾身上下都被桎梏住,隻剩一雙眼睛可以掙扎,拼命撲閃著長睫控訴——
她不過是一個人在家傷心,礙著他和他新相好什麼事了,這樣也要來斬草除根不成!
縱使不提過去的情意,他當真連她郡主的身份都不顧忌了嗎!
面前人一雙眼睛千言萬語,滿頭青絲在掙動間散落下來,臉頰緋紅,鬢角汗湿,喘息間噴薄的熱意全落進他掌心,元策呼吸微微一緊,垂眼看了看兩人間的距離,耳邊冷不丁響起青松的聲音——
郡主和大公子應當私定過終身了,算起來郡主可是公子的寡嫂,這不是有悖人倫嗎……
分明是尋常的制敵招數,掌心忽然傳來鑽心的麻意,元策手指一蜷,盯著人慢慢往後撤去,壓低聲道:“你不喊人,我就松手。”
姜稚衣心怦怦跳著,緊張地吞咽了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Advertisement
元策緩緩松開一隻手。
姜稚衣深吸一口氣,唇瓣一張,半個音節都沒發出——
剛松開的手又一把捂了回來。
姜稚衣:“……”
元策:“……”
四目無言相對,窗縫裡呼呼的風聲都跟著停了一剎。
兄長應當看見了,並非他有意冒犯,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元策沉出一口氣,輕輕嘖了聲:“行,那你就這麼聽我說。”
姜稚衣回敬他一個惱火的眼神。
事到如今,她和他之間還有什麼好說?
元策瞥開眼去,盯著一旁的牆醞釀了會兒,不是那麼情願地開口:“昨日接回府的,是我在邊關的副將。”
姜稚衣愣了愣,一愣過後眼神震動起來——你居然跟副將好上了!
元策:“男副將。”
——男的你也不放過!
元策臉色一沉,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隻是副將,不是相好。”
姜稚衣目光輕輕閃爍了下,又蹙起眉來,從鼻腔裡發出一串怒音——你騙三歲小孩呢!
元策閉上眼回復了會兒耐性,片刻後重新睜眼,看著自己騰不出的手,捉著她手腕一抬,帶著她一雙手往自己腰上去。
姜稚衣慌亂地睜大了眼,手指拼命往回縮。
這是幹什麼?
都有了新相好,居然還想與她有肌膚之親!
這是把她當什麼人——
指尖觸到腰封縫裡一角硬玉,姜稚衣扭動的手一滯,疑惑地抬起眼來。
元策:“拿。”
姜稚衣試探地碰了下,猶疑著眨了眨眼,沿著那玉邊緣摸去。
“……別摸了。”元策扣著她腕子的手收了收緊,眼底壓著火,“拿出來。”
兇什麼兇,現在是誰手不夠用?
姜稚衣瞪他一眼,將那硬疙瘩一把抽了出來,低頭一看,還真是那塊月牙形的“衣”字佩。
隻是雖被勉強修補成形,這玉佩卻已布滿裂痕,千瘡百孔,再不復原本的瑩潤無瑕。
看著看著,姜稚衣眼神黯淡下去,眼睫輕輕一眨,眨下一顆淚來。
“……”元策鉗制著人的手遲疑著一松。
眼前人雙手緊攥玉佩,一雙紅腫未消的眼低垂著,盯著那歪七扭八的“衣”字,眼底淚光瀅瀅閃動,又倔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看著是有幾分可憐……
畢竟是他以兄長之名摔碎了兄長視若珍寶的信物——
元策偏頭看了眼窗外漆黑的天幕,張了張嘴又閉上,輕咳一聲:“行了,補好了,別哭了。”
姜稚衣含著淚光抬起頭來:“補好又有什麼用?你補得好這玉佩,補得好我的心嗎!”
“……”
“自古破鏡難重圓,裂痕既在,即便勉強拼湊,也早已不是原來那面鏡子……我知道,我的阿策哥哥早就不在了……”
元策眉心一跳,鋒銳的眼神驟然下掃。
姜稚衣卻似乎壓根沒注意他的神色變幻,兀自將玉佩攥握進手心,閉上眼決絕地轉開頭去:“我就當他已戰死沙場,如今回來的是別人好了,你走吧!再不走,你的新相好該等急了……”
“…………”
他就多餘在這兒好好說話。
“行,就帶你去見見我‘新相好’。”元策活動了下脖子,一把扯過手邊的幔帳,將眼前人一個撥轉。
姜稚衣打著趔趄原地連轉三圈,瞬間被裹成個蠶蛹,又見一件披氅兜頭落下,眼前一黑,一個天旋地轉,人已被他單臂扛上了肩。
“你、你還要帶我去見……難道你還想我與她做你的並蒂雙花給你享齊人之福!”姜稚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氣得眼冒金星,蒙在披氅下使勁踢他,“我姜稚衣此生做牡丹做月季做海棠,也絕不做這並蒂花——”
第16章
沈府東院,元策扛著肩上的“蠶蛹”跨進院門,一路往裡走去,所過之處,青松呼哧帶喘地奔在前頭清場,嘴裡碎碎念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將院裡值夜的下人通通趕回了後罩房。
姜稚衣趴在元策肩上硌得直想吐,踢是再踢不動了,就他這身板,她覺著她的腳更痛,便隻剩一張嘴還在氣喘籲籲頑強抵抗:“……我姜稚衣的夫、夫婿,豈能是三心二意浪蕩風流之徒……那等姐姐長妹妹短的日子,我絕忍受不了!此生若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寧肯一生一世一個人……”
說到這裡,似又覺一生一世一個人未免太悽涼了些,蒙在披氅下的腦袋搖上一搖,改口:“我又不是非你不可,沒了你便要孤獨終老嗎……全長安多少兒郎心悅於我,家中富可敵國的、長相貌比潘安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的,我挑哪個不能……”
那麼厚的披氅也蓋不住這聒噪的叨叨。
元策騰出的那隻手揉了揉快起繭子的耳根,腳下步履生風地穿過廊子,一把推開廂房門走進去,將肩上的蠶蛹放下,摘掉了外邊的蠶繭。
眼前驟然恢復光明,姜稚衣暈頭轉向地就近一抓,抓著床柱堪堪站穩,緩過一陣眼花,剛對著元策一張嘴——
腦袋忽然被他一掰,掰轉向裡去。
床榻上面白如紙、印堂青黑,死屍一般的中年男子倏地映入眼簾。
姜稚衣一低頭嚇得魂飛魄散,飛快松開床柱,跳去了元策身後。
元策回過頭,看向手撫心口驚魂未定的人:“看清楚了?我‘相好’。”
姜稚衣輕眨了兩下眼,喘著氣平復了會兒呼吸,帶著幾分狐疑重新探出腦袋往床上望去,看著那隻皺巴巴、幹柴一般的手,不由屏住了呼吸。
瞧著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卻是這樣一雙將死之人的手,難以想象被衾下還蓋著一副怎樣形如槁木,皮包骨頭的身軀……
姜稚衣背脊嗖嗖發涼,打著寒噤匆忙收回眼,壓了壓驚,仰頭問:“他這是……”
“半年前遭遇北羯人伏擊,為了——”元策一頓。
“嗯?”
元策轉過頭,盯著床榻上那張灰敗的臉,輕輕一扯嘴角:“為了保護我受了重傷,成了活死人,就靠湯藥吊著一口氣。”
姜稚衣才後知後覺這廂房裡有股濃重的藥腥氣,其中還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越注意去聞,胃腹越感到不適,姜稚衣忍不住掩了掩鼻,又意識到這動作不妥,掩著鼻子的手在將松未松間瞅了眼元策。
元策倒似乎並未在意,抱臂轉回身來,擋在了她與床榻之間:“玄策軍進京的隊伍分了兩撥,後一撥為護送他昨日剛到,一應通關記錄全都在冊,你若還懷疑我有什麼相好,大可去查。”
這麼說,他先前所說的什麼男副將都是真的……?
姜稚衣還沒想出個信與不信,一抬眼,瞧見他居高臨下的眼神,先蹙起眉來:“你這是什麼話,說得好像是我無理取鬧一般……分明說是相好的也是你,現在又改口,我怎知要信哪一個!”
“我何時說過是相好?”元策眉梢一挑。
“……你少在這兒咬文嚼字!”姜稚衣氣得漲紅了臉,“就算相好不是你親口認的,那玉佩總是你親手摔的,你又作何解釋?”
廂房裡陷入沉默。一直候在門外的青松忍不住替自家公子捏了把汗。
說得對呀,這該怎麼解釋,這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沒法解釋!
聽公子被問得啞口無言,青松正惴惴不安,一抬頭,看見元策一個戰術性撤退,冷著臉一腳跨出廂房,朝書房那頭走去。
再往裡一瞅,高高在上的郡主用那根纖纖玉指指著他家公子的背影,不可思議得七竅都在生煙:“……他就這麼走了?”
青松連忙上前打圓場:“郡主,公子是覺著這屋子不幹淨,怕汙了您的眼,邀您去書房談心,您請,您請……”
姜稚衣板著臉一甩披氅襟邊,朝外走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多拖一刻,興許公子便想出主意了,青松一路點頭哈腰賠著笑臉說著好話,不料郡主一走進書房,臉色卻更不好看了。
姜稚衣緊抿著唇,站在門檻邊,視線慢慢掃過屋內熟悉的陳設——
缺了一個瓷瓶的博古架。
險些砸破她腦袋的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