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馮氏問道:“你昨日並不知這卦是吉是兇,便已提出暫緩婚期,可是另有顧慮?陸家那孩子有何不妥?”
元易直稍稍一默。
他向來不願與馮氏及子女談論朝堂陰私,一怕他們知道越多便越危險,二怕他們跟著瞎操心,多慮傷身,故而一直表現得像個碧血丹心的耿直老頑固,甚至看起來有些愚忠。但其實,聖人玩弄的權術也好,朝中林立的黨派也好,他都清楚。他忠誠於大周,卻並非全然不懂變通。
元易直一默之下仍舊選擇了隱瞞,扯謊道:“不是不妥,隻是的確太過匆忙。咱們常年不在京城,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底細,多看看是為了賜嫻好。”
他說完,在心裡嘆出口氣。
實則是不必再看了。陸時卿待元賜嫻如何,他已瞧得相當明白。既然如此,他也絕不會虧薄了那孩子。聖人忌憚他至此,逼他不得不擇明主而棲,而鄭濯又確是皇室裡難得心懷蒼生的一個,那麼,他就助陸時卿一臂之力,全力支持他所支持的。
他想到這裡,突然聽見三下叩門聲,一問才知,是兄妹倆來了。
元賜嫻和元鈺進門後推推攘攘,似是想說什麼卻沒法開口,都在逼迫對方先講。最終還是妹妹狠狠掐了一把兄長的腰,硬是把他戳了上去。
元鈺一個踉跄跌上前,被推了出來,隻好朝元易直和馮氏腆著臉“呵呵”一笑,道:“阿爹阿娘,我和賜嫻有話想跟您二老講。”
這一月多來,兄妹倆幾次三番想跟元易直談談朝局,論論元家未來的走勢,看是否能將荒誕的夢境換一種能夠令他接受、相信的說法,好提醒他心中有個防備,別再如此愚昧耿直,卻奈何回回一開口,就被勒令不許妄論國事。
眼看爹娘明天就要回滇南了,今後書信往來又得被聖人監視,再不講就沒了機會,倆人這才鼓起勇氣,準備最後嘗試一次。
元易直瞥他一眼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像什麼樣子。”
元鈺心道他吐了又吞還不是怕說出來挨揍,看了眼元賜嫻,照事前商議好的,“迂回救家”的法子,委婉道:“阿爹,是這樣的,您有所不知,早在賜嫻初來長安時,朝中六皇子與九皇子都曾紛紛向她示好。但彼時聖人的態度很奇怪,似乎是不肯九皇子與賜嫻過多牽扯,卻有意叫六皇子娶她。”
元易直眉梢一挑。
元賜嫻接上道:“我和阿兄起始沒想明白,後來卻有了答案。這是因為,聖人疼愛九皇子,而不疼愛六皇子。以咱們元家的威望,不論哪個皇子與我有所牽扯,都將遭到其餘眾皇子的忌憚。從情感上講,九皇子本就體弱多病,聖人不忍他摻和到那些暗流中去。從朝局上講,他的母親位列四妃,外戚勢大,也該杜絕與咱們元家來往過密。”
元易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Advertisement
元鈺笑笑攔住了他:“阿爹,您先別生氣,叫賜嫻把話說完。”
元賜嫻硬著頭皮繼續講:“但六皇子卻不一樣。先太子被廢後,朝中二皇子與平王各頂了半邊天,聖人憂心再出第二個意圖及早拉他下龍座的威脅,便想做做表面功夫,假意扶植一位兒子,以平衡這兩股勢力。畢竟歷來,隻有三角才是最穩固的。所以他選擇叫六皇子來當這枚棋子,這個擋箭牌。”
“原因很簡單。一則六皇子的母家是落魄商戶,勢單力薄,背無靠山。二則他不慕名利,素無張揚之舉,亦不得朝臣人心。”她說到這裡頓了頓,“至少表面看來是這樣。”
“隻要我與六皇子定下親事,朝臣們,包括二皇子和平王自然會注意到他,黨派也自然會有所分流。而一旦六皇子當真起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到了無法被掌控的地步,聖人也可使手段,破壞這樁婚事。”
譬如上輩子,她相信姜家的詭計裡頭也有聖人的意思。否則光靠姜氏姐妹裡應外合,恐怕還不至於叫鄭濯中招。應該是他在轉暗為明後,叫聖人感到了威脅,因此借姜家之手離間了他和元家。
元易直皺皺眉頭:“你兄妹二人繞了這麼多彎子,究竟想說什麼,直說吧。”
元賜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說,阿爹您看,聖人對二皇子和平王是懼怕與忌憚,對六皇子是掌控和利用,對九皇子是保護及疼愛。這幾個皇子,其實誰也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儲君人選。那麼,朝中還剩了誰?不就是十三皇子嗎?”
元賜嫻說完松了口氣。直接說她夢見十三皇子登基著實太不靠譜,眼下總算是有理有據把話給圓好了。
元易直沉默許久道:“是我這當爹的無用,還得叫你一個女娃娃成天思慮這些。”
她聞言寬慰道:“阿爹,我這麼聰明,思慮這些不費神的!”
“你說的,阿爹都明白了。既然你當真操心這些,阿爹也就不再瞞你了。”他說完嘆了口氣。他原想避免子女參與這些勾心鬥角的東西,但元賜嫻分析得如此頭頭是道,儼然涉事已深,再一味瞞她,怕是反將她置於危險之中,走錯了路子。
他猶豫一晌,終於似下了決心,看了眼一直默在一旁的馮氏,而後道:“誠然,聖人或許有意叫十三皇子繼位,但朝局卻未必就會照這方向走,便是尊為聖人,也有他無法掌控的東西,那就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照如今形勢,阿爹相信,能得人心的,絕非聖人,也不是年紀尚幼的十三皇子,而是你口中被當作棋子與擋箭牌隨意拋擲的六皇子。”
元易直的話已經非常直截了當,便是表明了他心向鄭濯。
元賜嫻卻是一下子哽在了原地,跟一樣震驚無比的元鈺對了個眼色,一陣無語凝噎。
這輩子的鄭濯明明跟她已無瓜葛,為何元家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翌日,滇南王夫婦啟程離京,元賜嫻因已與陸時卿定下了親事,便沒道理再回滇南了,故而留了下來。
兄妹倆送爹娘出城後便回了勝業坊,剛到元府,就見曹暗等在門前,看到元賜嫻,忙上前來道:“瀾滄縣主,郎君請小人給您捎樣東西來。”
她一愣,低頭看了眼他手中金粉洋灑的請帖:“這是?”
曹暗笑道:“四天後二月十四是六皇子生辰,邀了郎君與您前去吃酒宴。您看,您可打算去?”
第63章 063
又能見陸時卿, 又能一探皇子府, 元賜嫻當然去, 但她有點好奇:“六皇子辦流觴宴,怎麼是你家郎君給我請帖?”
“皇子府的僕役先到了永興坊, 郎君就把您的這份請帖截了, 請小人代為送來。”他說到這裡清清嗓子, “郎君的意思是, 今時不同往日,以後這種陌生人的邀約,理該到他手裡過一過,再由他出面給您……”
誰給他規定的理?這個未婚夫怕是越權了吧。
元賜嫻罵了一句“小氣”,嘴角卻一點點往上揚了起來。
元鈺看得受不了,朝曹暗怒道:“我的請帖呢, 啊?也被你家郎君截了?”
“不是的,是被郎君收了。”曹暗不好意思地笑笑, 解釋道,“郎君說, 元將軍公務繁忙, 且也不是喜好詩文之人,何必拿這等無趣的事叨擾您。他會陪縣主赴宴的,您請放心。”
元鈺差點沒給氣煙, 偏偏元賜嫻也並未有替他做主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是哦,阿兄每天都要陪小黑散步, 未免太辛苦了些,就留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
她拍拍兄長的肩膀以示安慰,揣了請帖跟曹暗交代道:“叫你家郎君早點來接我啊。”
二月十四那天,陸時卿卻是來得太早了。元賜嫻睡得尚熟,就被拾翠硬是喊了起來,聽說他已等在了府門口。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晌,看了眼蒙蒙亮的天,才算緩過勁來。
她剛才又做夢了。
這回的夢境跳躍到了她死後多年,十三皇子登基前夕。她聽見百姓議論說:“聽說了嗎?昨夜大明宮宮變,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陸中書可真夠狠的。”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他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朝中皇子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現在回頭看看,可不都是他的手筆?依我瞧,當初六皇子突然暴斃,恐怕也與他脫不了幹系。”
前頭那個繼續感慨:“可不是嘛,等明天十三皇子登基,幼帝便是個傀儡,他這宰輔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說不定再過不久,大周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噓!”有個聲音打斷了倆人,“噤聲噤聲,莫論國事。”
元賜嫻聽到這裡就被喊醒了。
拾翠見她兩眼發直,像是傻了,再提醒了她一次:“小娘子,陸侍郎已在外頭等您了。”
她“哦”了一聲,緩緩掀開被褥。
現在是陸侍郎,以後就是陸中書了吧。
她一遍遍回想夢裡的話,遊魂似的梳妝完,出了院子碰上元鈺,大概是瞧她精神不濟,便問她怎麼了。
她推脫道:“沒什麼,我出門了。”
元鈺放她走了幾步,覺她步履遲緩,似有不對,便重新攔住她,低聲問:“瞧你這睡不醒的模樣,該不是又夢到什麼奇事了吧?”
元賜嫻猶豫一晌,因確是心裡堵得慌,就跟拾翠道:“叫陸侍郎多等我一會兒,我跟阿兄有幾句話說。”
她說完便跟元鈺回了書房,言簡意赅地講明了夢境的新內容。
元鈺聞言也是一駭,心道難怪妹妹如此魂不守舍,遲疑道:“如此說來,陸子澍或許是貪慕權勢才輔佐十三皇子上位的?”
“怎麼會!”元賜嫻斬釘截鐵道,說完咕哝了一句,“他不是那種人……”
元鈺為難道:“阿兄沒說陸子澍一定不好,但此人心機深沉是真。你看他這大半年來作為便知,他一則不絕對忠誠於聖人,二則也非靠攏二皇子和平王,再照夢境所言,六皇子突然暴斃的貓膩……恐怕他真是牽涉眾多,難保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阿兄隻是提醒你,別被私情衝昏了腦袋,在你面前的未必就是真正的他。”
“既如你所說眼見都未必為實,耳聽豈不更虛無!”她爭辯道,“幾個市井百姓的話能證明得了什麼?逼宮也好,扳倒幾個皇子也罷,不過都是他們瞧見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後,確是聖人不仁,眾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說罷驀然起身:“我出門了。”然後朝府外走去,到得陸時卿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車簾。
因帶著怒氣,她的動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邊擬公文的陸時卿抬起眼皮,一陣莫名,問道:“你阿兄喂你吃毒藥了?”
元賜嫻不想叫眼下看來子虛烏有的事壞了心緒,便扯開了道:“作為未婚妻的初次登場,當然要熱情似火了。”
還熱情似火。陸時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邊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嘗嘗我等了多久。”大概意思是粥都等涼了。
元賜嫻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嘗味道,然後拿湯匙勺了一勺湊到他嘴邊:“溫得剛剛好啊,不信你喝。”
陸時卿低頭看了眼她喝過的湯匙,一時沒有動作。
見他不肯吃,她說了句“不喝拉倒”就將勺子往自己嘴裡送。
陸時卿早就對她破過例了,也就是潔癖多年,遇到這般情境總得下意識猶豫一下罷了,哪知她放棄得如此之快,以至他隻來得及看見她將一勺粥送到嘴裡,然後在嘴角留下一滴湯汁。
乳白的湯汁懸掛在櫻紅的唇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進嘴裡,陸時卿心念一動,忽覺一陣口幹舌燥,湊過去將那滴汁液飛快含入口中。
元賜嫻心頭隨之一撞,突覺車內逼仄狹小,有些難以喘息,卻見陸時卿已然坐端正,繼續擬公文,隻是筆下拉扯出的一劃顫了道細小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