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知道段荊是醒著的,他哭了。
可我沒有說話。
多年之後,段荊才告訴我,他在那晚,有了家。
段荊的新宅子並不大,三進的院子,養了一些花花草草,因為年歲小,生得細弱。
他牽住我,往裡走的時候,我跟他說:「他們以後會長大的,變得枝繁葉茂。」
段荊今夜異常沉默,直到走進正堂,我驚呼一聲,屋子裡亮堂堂的,喜绦掛滿,紅燭高照。
「準備倉促……」段荊遲疑了一下,滿臉懊惱。
原來他方才不說話,是因為心裡忐忑。
「你在小廚房裡,說要做妾的時候,我就急了。」段荊沉著臉,「當時就讓人準備了東西……如今看來,太過草率,我叫他們撤了。」
我急忙拉住:「別!別!」
話一出口,我就因自己的孟浪驟然松手。
段荊猴急似的捉住,揣入懷中,眼中泛起熱切的明光,像得到了什麼寶貝,小心翼翼。
「挽意,你不嫌棄我?」
面對他的期盼,我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是張揚明艷的段荊,是驕傲不可一世的段府大公子,肯喜歡我,我就很知足了。
我緩緩抱住段荊:「我怎麼會嫌棄你呢?能嫁給你是我天大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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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段荊笑了,發自肺腑地笑,拉著我對著門外跪下,「今晚,我要娶我的姑娘。」
「沒有三書六禮、三媒六聘,沒有八抬大轎、十裡紅妝,僅以婚書一頁,薄產一冊,聘張氏挽意為妻。」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
「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來日,還張氏挽意富貴榮華,生死不負。皇天後土,此證。」
我此生從未聽過如此動人的誓言,紅著眼眶,潸然淚下。
這一晚,沒有長輩,沒有滿堂賓客,我們對著一輪孤零零的明月,許下誓言。
段荊將一個錦盒交給我:「挽意,段府的當家主母,交給你了。」
他的發絲亂了,眼睛紅了,衣裳沾了灰,抱著一方破舊的錦盒,明明很狼狽,可說出的話,重若千金。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另一隻手與他交握:「我陪著你,若是累了,回頭看看,我在。」
京城多雨。
屋中開了扇小窗,雨自屋檐淅淅瀝瀝滴落。
這是我在新宅與段荊看的第一場雨。
新安的窗戶在雨幕中,發出低弱的吱呀聲,不小心撞到深入廊下的一束青桃,樹枝搖曳,青桃被窗欞輕輕撥動,如同我此刻跳動的心,輕曼搖曳。
這是我們的家。
院中的小樹枝條細弱,在這酷熱的暑夜,尚抽出幾朵青蔥嫩芽。廊下栽種的牡丹花隱匿在夜色中,含羞帶怯。
段荊將我抱坐窗邊,輕輕的吻,喚我的閨名。
我臉頰紅透,隻覺得這場悶熱能要了我的命,「相公……」
卻換來段荊一聲低笑:「看外面,挽意……」
窗扉外,大雨滂沱,彌漫的水汽中,一條細嫩的枝條遮在牡丹上方,在風雨中飄搖零落。
它還年輕,並沒有足夠的力量抵御風雨。
但我知道那棵樹終有一天,會變得枝繁葉茂。
次日清晨,雨停。
牡丹經過一夜風雨,花瓣被雨水沖開,熟透了般層疊如雲霞,傲然綻放。
「挽意……」
「挽意,你嘗嘗這個。」
「湯太燙了,你等會喝。」
「來,相公喂你。」
我停下筷子,思忖片刻,吐出一句:「你怎麼了?」
從昨夜到現在,段荊就像個老媽子,眼睛時刻黏在我身上,不肯松懈半分。
段荊眼睛一轉,落在我發紅的手腕上,面露愧疚。
「還困嗎?」
我幽怨地瞪著他,將近傍晚才從睜眼吃點東西,還要被他問這問那,呸,不知羞……
段荊的耳根子立刻紅了,輕咳一聲,喚春生拿藥來。
他一邊塗著藥,一邊說:「對了,明日我便上任了。」
難道在我睡著的時候,來人了?
段荊笑著:「一個小官,俸祿不多,你別嫌棄我。」
大多數時候,段荊的笑是張揚恣意的,可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裡,暗藏幾分小心翼翼。
幾分悶氣瞬間消散殆盡。
我捏著酥糖,遞到段荊嘴邊,什麼都沒問。
段荊因我與家中決裂,叫春生遞了文書回去,言明分家,還將我簽下的賣身契撕了個徹底,連向官府報備的機會都不給。
公公發了好大的脾氣,最後是被段夫人勸住的。
至於我的爹娘,據說留在段府了。
段夫人待他們極好,從春生回來時的表情我就知道,爹娘定然罵我罵得難聽。
如今,段荊隻有我。
我也隻有段荊了。
可他不但沒有消沉,比以前更加精神。
回來時意氣風發,好幾次當著同僚的面,抱著我啃。
我頗不好意思,偷偷勸他,段荊滿不在意:「我親自己媳婦礙他們什麼事?看不慣回家親他們的去。」
某日,府中來了貴客。
崔月華。
彼時段荊尚未回府。
她站在門口,四下打量:「既明便住在這種地方?」
語氣淡淡,我卻從中聽出一絲遺憾。
「月華小姐有何貴幹?」
崔月華回神,看見我,伸手遞上紅箋:「我與懷深哥哥好事將近,請你二人前去。」
我遲疑一番,收下。
「你與既明……」
「我嫁給他了,」我清晰開口,「數日前。」
以往是不在意的,如今莫名小家子氣,連從別人口中聽見段荊的表字都要暗自計較。
飛醋都吃天上去了。
崔月華大概覺得此話十分好笑:「既明雙親尚在,你們請誰坐高堂?」
我頓了一會兒,突然說:「月華小姐,你喜歡既明嗎?」
她聞此臉色驟變,失了得體的風度,喝道:「你胡說什麼!」
我什麼都明白了,有時候女人斷定一件事,不需要證據,直覺就夠了。
「家中無熱水,不宜接待賓客,月華小姐請回吧。」
她臉色難堪極了:「張姑娘,人的出身本就不同,你……怎能這般揣度我?」
「月華小姐,你三番四次挑撥我,蒙騙我,甚至瞧不起我,我都不計較。可我生來心眼小,容不下外室,莫怪。」
崔月華氣得臉色青紫:「我憑什麼做外室!」
「是啊,您憑什麼呢?」我緩緩後退一步,對她頷首,「二公子與您門當戶對,許您妻位,體體面面的,挺好。」
臨關門前,崔月華死死咬住唇,垂著眼,站在門外對我說:「我與既明和懷深年幼相識。你不懂。」
「年幼相識,月華小姐沒想明白什麼嗎?花開堪折,既明為何沒折?」
她臉色一點點白下來。
因為不喜歡罷了。
段荊是個敢愛敢恨的人。
若他喜歡崔月華,會早早下手。
我轉身那一刻,崔月華揚聲道:「你知道既明因你受了多少苦嗎?官職低微就罷了,你的身份,叫他日日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我身子一僵,腳步頓在原地,攥緊了帕子。
她說中了我的心事,縱使段荊手眼通天,也難抵他人的唾沫星子,何況他隻是個普通人。
「你不知道嗎?」崔月華語速急切,「他不肯告訴你,怕你難過傷心,可你想過他嗎?」
我深吸一口氣,仰頭望著繁星閃爍的天空:「春生,關門吧。」
段荊回得晚,在屋外與春生一番耳語,我都聽見了。
進屋時,他神情松緩:「崔月華來過了?」
「嗯。」我指指婚帖,「請我們喝喜酒。」
段荊看都不看,走過來抱住我:「生氣了?」
我如實回答:「是。」
段荊解釋:「起先她總黏著我,我嫌她煩,就推給段淵,若不是春生告訴我,我一百年都不曉得她的心思。」
我靠著他:「不是因為這個。別人罵你,你為什麼不提?」
「罵就罵,又不會少塊肉。」
段荊見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緊張起來:「怎麼?你還想跑?」
「是。」我突然板著臉,兇巴巴的,「我恨不能跑到他們面前,將他們痛打一頓!」
段荊一愣,突然失了神。
我脾氣在此刻全然爆發,拽著段荊領子:「你說!到底是誰!你們男人要面子,我不要!我要打得他滿地找牙!」
段荊咕咚咽了口唾沫,拍拍我的後背:「乖,咱不氣……」
「你別碰我!」我惱火地甩開他的手,「他們怕是沒見過潑婦的厲害!」
段荊沒忍住,撲哧笑出聲,捏著我的腮扯來扯去:「妻綱立住了,娘子撐腰,相公什麼都不怕。」
我惱火地抖落他的手:「那人到底是誰!」
段荊額角跳了跳:「你來真的?」
我知道他不肯告訴我,便略施小計,與他相處久了,我多少曉得一些法門。
段荊神色漸漸變得不對了,啞著嗓子:「挽意,你勝之不武。」
我頗為得意:「敢對本狐仙不敬,要重罰。」
段荊喉結一滾,抱我滾進紅帳。
後來受不住了,才勉勉強強告訴我。
我趁他意亂情迷的時候,開口跟他要了支簪子,京城最貴的那種。
段荊想都沒想就應了,倒真像被狐仙迷了心智的書生。
數日後,我去吏部接段荊,就聽門前一位大人氣急敗壞地跟他吵:「你可管管你家夫人吧!婦人就該待在宅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日日在我府門前晃悠做什麼!」
段荊穿著深色官服,表情一改往日吊兒郎當的神色,攏袖站著,面帶微笑:「街不是你家開的,我段荊的夫人有何走不得?」
那大人氣急了,唾沫星子橫飛:「七天時間!我……我府裡的夫人小妾,揮霍了上百兩銀子!這是要吸幹我啊!要不是她頭上那柄簪子,何至於如此!」
段荊笑了:「我夫人人比花嬌,帶什麼都好看。怨天怨地,還能怨我夫人的花容月貌上?」
「段既明!你不要臉!把夫人掛在嘴上,能有什麼出息!」
「我沒出息,我是我夫人的寶,邢大人可別自降身價,與我說話。」說完段荊賤兮兮地拂袖離去。
我忍著笑,從街角探出頭,輕聲喊:「相公!」
段荊看見我,背著手過來,眉開眼笑:「聽說你誆了人家不少銀子?」
你情我願的買賣,怎麼算誆呢?
他們看著好看,就去買,又不是我要他們去的。
段荊伸手勾住我的手指:「他們養,是養一堆,我養,隻養一個,你盡管花,有錢。」
後來首飾鋪的人專門來找我談生意,一晃數月,我有了筆不菲的收入。
我知道段荊為官艱難,便偷偷將銀錢留下來,以備萬一。
二公子和崔月華的婚事漸近,我同段荊提起此事,段荊正逗弄著魚缸中的金魚,漫不經心道:「不去,沒得攪人興致。幾日休沐,我想在家陪你。」
其實晌午,公公已經派人來問過一次了。
還特地送了些頭面來,問我去不去。
這是變相的服軟,段荊看著送來的東西,半天沒說話。
春生問要不要扔出去,段荊久違地發了場脾氣,惡聲惡氣道:「扔他幹什麼?都給我賣了,給挽意添新衣裳!」
吃過飯,段荊坐在院子裡看月亮,我端著熱茶走過去:「相公,還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