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生平第一次,拔高了音量:「什麼時候!」
「就……就一個月前……」
我突然死死攥住娘的手腕:「你們怎麼來的京城?」
徒步不可能這麼快,我上京途中風餐露宿,數月才到,一個月的時間,除非借助馬匹,以爹娘的性子,怎麼舍得花錢買馬,定然有人幫助。
娘沒好氣地抱怨:「還說呢,親家母說此事緊急,給我和你爹僱了幾匹快馬,差點顛死我這把老骨頭。」
她話沒說完,我已經轉身跑出去。
院子裡,春生正在掃撒,見我急匆匆回來,頗為詫異:「姑娘怎麼從外面回來了?」
我顧不得其他:「段荊呢?」
春生一愣:「去了前堂,聽說老爺和夫人有要事相商。許是明日要出榜封官了,朝中老友來報喜。」
我手心全是汗,一個荒唐的想法在腦海中縈繞盤旋。
倘若段荊的小舅子殺了人,那明日授官,段荊勢必會受到影響,最要命的是,我的庚帖,還在段夫人手中,哪怕還沒嫁,我與段荊是綁在一塊的。
我從來沒見過高門大戶的明爭暗鬥是什麼樣子的,此刻,我甚至懷疑自己瘋了,自作聰明,揣度人心。
如果他們一開始想搞的便是段荊。
數月前大姑說親,便是計劃的開始,隨著弟弟釀下大錯,段荊會被拽進深淵。
我顫抖地拽住春生的衣襟,粗暴地拉近書房裡:「春生大哥,你會寫賣身契嗎?」
春生一頭霧水:「會啊,咱見過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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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筆塞進春生手裡:「寫。」
「啊?」
我快急哭了:「就當我求求你。」
春生說:「不用,我給你張。像咱們府,買的丫頭多,都找官家蓋過公印,隻要月底去官府報備就行。」
我點頭,見春生翻騰半天,抽出一張泛黃的紙。
然後,在春生嚇破膽的喊叫聲中,咬破指頭,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書房中,死寂。
「姑……姑娘……公子知道了,我……」
我謹慎地將賣身契疊好:「明日就去官府。」
奴婢家中犯事,不會牽連主家,事到如今,這張紙是我能與段荊撇開關系的唯一憑證。
可我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之快。
當有人請我去正堂的時候,屋堂中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細看,有許多段氏宗親,還有幾位身著官服的人,和我的爹娘。
剛一進屋,段荊一把將我拽過去,低聲說:「別害怕,待會閉嘴,一句話別說。」
我便知道,他們開始動手了。
段老爺臉色十分難堪,茶水劈頭蓋臉朝我砸過來,被段荊擋下。
「你還護著她幹什麼?一介村婦,家風不正!遲早把你害死!」
饒是如此,飛濺的碎瓷片崩起,撞在我手背上,一陣銳痛。
低頭一看,出了血,我默默縮回袖子,按住,沒叫段荊察覺。
周圍密密麻麻的議論聲響起:「是啊……背著人命……既明徹底毀了……」
爹娘早已嚇白了臉,縮在角落裡一言不發。
段夫人憂心忡忡地開口:「本以為能尋個知根知底的,沒承想能惹出這樣大的亂子,既明,你怎這般糊塗,不問緣由便借錢給他們平事?」
我開口道:「大公子不曾給錢。」
段荊不動聲色地給我使了眼色,示意我往後退,不許說話。
段夫人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不曾給?搜出來的幾百兩銀子難道是偷來的?」
爹娘一聽,磕頭辯駁:「諸位老爺明察!這確是大公子給的!」
我急了:「你們胡說!大公子剛回府,哪有時間給你們銀子!」
娘睜大眼:「丫頭,你方才親自送的,怎麼忘了?」
段夫人旁邊的姑姑接茬:「的確,方才奴婢瞧見張姑娘從東偏房出來。」
這一刻,我心灰意冷。
我原以為,人性劣,卻不至於把親閨女往死路上逼。
他們咬死銀子是段荊給的,若弟弟的命案被平,徇私枉法的帽子被扣到段荊頭上,他再無出頭之日。
「我——」剛開口,段荊不留情面地捂住我的嘴,不慌不忙地笑了一聲,「沒錯,錢是我給的,嶽丈嶽母登門,我孝敬長輩,何錯之有?」
段夫人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既然如此,為何揚州已經放人了呢?」
穿朝服的幾位老爺原本神色淡淡地聽著,聞言突然重視起來:「真有此事?」
段老爺輕咳一聲:「少安毋躁……捕風捉影的事……還沒定論呢……」
他好像十分懼怕幾位官老爺。
「老爺,前日揚州的表姨剛好進京,正是她說的,當地鬧得沸沸揚揚,還能有假?」段夫人笑容松懈,心情大好。
段荊冷笑道:「母親的表姨,哪有官家的公文靠譜。」
語畢,他對著幾位官老爺恭恭敬敬地作揖:「諸位大人,國有國法,揚州之事段某早有耳聞,數日前曾託人知會揚州知府,務必公事公辦。此刻,督辦的文牒大該已送至京都,煩請幾位派人調閱。」
段夫人笑容僵住,「不可能……」
段荊恭謹有禮地笑道:「母親,市井消息,鬧到人盡皆知,丟的是父親的顏面。」
段老爺臉面掛不住了,狠狠剜了段夫人一眼,轉頭強顏歡笑著:「幾位大人見笑了,既明自小良善,不會說謊,您看……明日授官……」
大官看了我和段荊一眼:「去年春,禮部侍郎的小舅子當街縱馬行兇,聖上震怒,將其革職查辦……才過去多久,便是聖上不提,誰敢頂風冒進?大人,你我同朝多年,今夜同你透個底,此事傳進聖上的耳朵裡,他念您是兩朝老臣,功勛卓越,才命我等走上一遭。」
他意有所指:「家風清正,才可仕途順暢啊……」
我都明白了。
繼續留在段荊身邊,隻會害了他。
從懷裡掏出賣身契,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聽段荊斬釘截鐵道:「不可能,這門親事,我不退。」
「段荊!」段老爺氣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即便連夜退親,都未必撇得清幹系!因為這一家子,將來你走哪都得被人戳脊梁骨!退!必須退!」
爹娘嚇傻了,沖過來抱住我:「兒啊,這是怎麼回事啊?好好的怎麼就退婚了呢?」
我攥著賣身契,心中苦澀,平靜地問:「怎麼就好好的呢?若是好好的,咱們家從哪裡欠的人命呢?」
娘跪在地上,展開了撒潑的架勢:「不行!我們閨女的清白怎麼辦?聘禮我不可能退!」
「她有什麼清白可言?上梁不正,指望生出多好的閨女!」段老爺氣得老臉通紅,直喘粗氣。
段荊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往後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冷著臉道:「從今日起,張挽意是我段荊的妻子,與二人再無瓜葛。」又對段老爺道:「她如今還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溫婉良善,真心待我,不娶她,難道要娶個佛面蛇心,興風作浪的女人?」
段夫人被指桑罵槐,臉都白了,指著段荊:「你!」
「混賬!你要氣死我!」段老爺腳一軟,攤子椅子裡,渾身發抖。
場面極度混亂,一邊是爹娘在地上撒潑打滾,一邊是段老爺和段夫人疾言厲色地訓斥,一旁還是宗親竊竊私語。
我低下頭,默默把賣身契展開:「都別吵了。」
聲音太小,他們都沒聽見。
我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大喊一聲:「都別吵了!」
場中一靜,所有人齊刷刷看著我。
手微微顫抖著,高舉起賣身契,在段荊的目光中,我口齒清晰,擲地有聲:「我賣給段府了,不是來嫁人的。」
死一般的沉寂。
段荊嘴唇哆嗦著,咬牙切齒道:「張挽意,你給我閉嘴。」
我抖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走到堂中跪下:「挽意是段府買來的,家中貧苦,大公子心善,施舍奴婢一些銀兩養活爹娘。弟弟十惡不赦,自有國法懲治。與主家無關,懇請幾位大人向聖上言明,勿因下人過失,遷怒公子。」
段夫人騰地站起:「你庚帖尚收在我房中!」
段荊沖過來,拉起我就走:「去他娘的下人,張挽意,小爺今晚就圓房!明年開春抱孩子!分家!這烏煙瘴氣的腌臜地方,老子不待了!」
我奮力掙扎,終於掙脫,撲通倒在地上,對著幾位大人磕頭:「奴婢狗膽包天,想爬公子的床,夫人隻好收了奴婢庚帖,收為通房。一切都是奴婢所為……求大人明察……」
段夫人氣得發抖,段老爺則激動地給了段夫人一巴掌,站起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一個粗使女而已,何來家風不正啊?來人,這幾個,都攆出去!」
幾位大人心照不宣:「既是……下人,的確沒什麼好計較的,隻要查明揚州那惡徒是依法查辦,吾等便可回去復命了。」
我匍匐在地上,無力地閉上眼。
兩千兩,足夠我給段府當牛做馬一輩子了。
娘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你個賠錢貨!白眼狼!不如生下來就將你掐死!」
我麻木地跪在地上,任她掐。
掐死才好。
他們誰都別想害段荊。
爹高高揚起巴掌,眼看就要落下,突然被人踹開,倒飛出去,摔在墻角。
接著我便被人抱在懷裡,光亮驟然變暗。
段荊聲音打顫:「挽意,我帶你走。」
喧鬧聲逐漸離我遠去,清爽的夜風吹拂起頭發,我待在段荊懷裡,一言不發。
他走得很急,生怕被什麼追上,一直出了府,高聲喝道:「春生!馬車!」
我聽到了馬兒嘶鳴,接著被塞進一輛馬車,段荊撩袍子緊隨而上,狠狠將我摔在軟榻上,砰!
拳頭擦著我的耳朵,砸進馬車壁。
我一哆嗦,段荊厲聲道:「現下知道怕了!當下人,好啊!張挽意!知道我怎麼磋磨下人嗎?捆了關起來,就是要弄死你,別人也管不著!」
我紅了眼,也同他吵:「我能怎麼辦!眼睜睜看著段夫人把你毀了嗎!我弟弟身上背著人命啊!你退了我又如何!將來他們照樣可以說你識人不清!是非不明!」
「我段既明不是廢物!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著我娶誰!」段荊咬著牙,「這輩子,就非你不可!你不嫁,我就出家!」
「你!」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潑皮無賴之人,「你不講理!」
段荊疾言厲色,「講理?再講理,老子他娘的媳婦都跑了!」
說完,掐著我後頸往前一帶,兇猛地咬上我的唇瓣,瘋狗似的廝磨。
很快,血腥味彌散開來。
隨著馬車的動蕩,唇齒頻繁磕絆,我疼得悶哼一聲,段荊卻並不打算放過我,喘息著:「疼嗎?疼就對了!不疼不長記性!」
說完,繼續咬,繼續磨。
我起初奮力地捶打他,手忙腳亂間,段荊還挨了幾個巴掌。
如今逐漸軟塌下身子,縮在角落裡,被迫承受怒火。
黑暗中傳來窸窣的動靜,段荊握住我的手,一拉,摁在自己胸口:「你疼疼我,成嗎?相公這裡被你拿刀子剜,拿刀子捅,你如何忍心?」
我自然不忍心,聲淚俱下,嗚咽如小獸,漸漸松了力道,軟在他懷裡。
段荊心疼不已,下巴抵在我前額,用胡茬蹭著:「挽意,你信我,好不好?今晚就嫁給我。再不娶你,相公要傷心死了。」
他慣會說花言巧語,卻也不乏深情。
我閉上眼,心底的沖動再也壓抑不住,低聲說:「好。」
他突然攔腰抱住我,往半空一拋,我嚇得尖叫一聲,抱住段荊脖子坐在他腿上。
他勾著嘴角:「乖,咱們今晚就圓房!」
7.
說起圓房,我心裡忐忑。
「我們去哪啊?」
「新宅子。」段荊平息了情緒,替我理好衣裳,「母親去世那年,李氏進府,我從父親手中要回了我娘的嫁妝。那時候父親還是個公正的父親,即便李氏懷有三個月身孕,他仍然不顧李氏反對,答應了我。」
「三個月?」我心裡咯噔一聲,段荊的母親久臥病榻,不止三個月,也就是說……在此之前……
段荊笑笑,眼中嘲諷之意更甚:「我娘體弱,他尋個外室,全宗族的人都覺得沒什麼。可等娘一走,外室變繼室,醜事一樁。當年我眼睜睜瞧著我爹因為一個女人被革職,從此家門衰落,可真是個情種……」
最後兩個字,他咬著牙說出來的。
我沒想到當年還有這麼一段往事。
「後來呢?」
「後來啊……」
段荊抱著我,像哄孩子似的,一搖一晃,「李氏的娘家,在端王那立了大功。恰巧,我爹和端王,有一點血緣,我家才重振門庭。李氏生下段淵那天,我因課業不好,被爹罰跪在院子裡,那晚下了雨,他在李氏那,和他們和樂融融,次日才想起我。那時,我終於意識到,我沒娘了,爹也走了。」
「其實他們的家,我哪裡稀罕待啊……」段荊自嘲一笑,「不用李氏逼我,我自己就走。可某天深夜,我聽見李氏和爹在屋中談嫁妝的事,才知道,我娘的嫁妝,李氏偷偷扣了一半,李氏的親哥用我娘的錢,叩開了端王的大門,從此流水的銀子進了端王口袋,我小心翼翼,不敢沾惹分毫的富貴,是用我娘的嫁妝換來的。李氏騙了我爹,騙了所有人。」
「他們踩著我娘的屍骨,喝著亡人的血,怎敢心安理得過他們的富貴日子?從那時起,我便開始荒唐無度,揮霍家產。李氏想給段淵留下的東西,我統統揮霍掉。我看著我爹的眼神,由最初的愧疚,變為冷漠,厭煩,才知道,這世上哪有長情之人?揭開表皮,全是醜陋的血肉,沒有例外。」
段荊情緒不對,他緊緊抱著我,仿佛要將我勒斷。
「既明,你……」
段荊不知何時閉上了眼,頭沉沉壓在我肩上。
我才想起,他從回來到現在,一直沒有休息。
看著他柔軟垂下的睫毛,我的心突然變得很痛,人心都是肉長的,段荊當然也會痛。
段荊的身軀大我很多,我吃力地反手將他抱住,輕輕拍拍他的後背,聽著馬車咕嚕嚕壓過石子路。
「既明,我愛你。」
我喃喃地說。
「雖然我沒什麼力量,脆弱又沒用。」
「我想盡可能地溫暖你,免你凍斃於風雪。」
脖頸處驟然濕潤,我下巴墊在段荊的肩膀,仰頭望著漆黑的窗,風吹起窗簾,月色傾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