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可是這個男人,不像。他看著四平八穩、八風不動,不像姜特已知的雄獸。
應隱講究,漱口是避著人的。走到洗手間裡,擰開水龍頭,水流聲響了一陣,再出來時,她唇瓣水潤,正用紙擦幹,好方便描口紅。
“我們再講一遍戲。”慄山拍拍掌,“時間不早了,狀態也到位,爭取三條內過。”
他的視線射向應隱,用隻有她懂的眼神和話語,隱晦地詢問:“你可以?”
雖然剛剛的驚魂還沒有在他血脈裡平息,他還在心悸,心悸得咳嗽,一張臉因為駭然頹然而比顯得比平時更蒼老了些,但他的女主角主動請拍,他沒道理推辭。
隻是,導演生涯中唯一一次仁慈,出現在了此時此刻。
他的目光告訴應隱,如果她喊停,他可以給她臺階,過了今晚再說。
應隱迎視著他:“試試。”
“好。”慄山開始講戲:“這是尹雪青和哈英的第一場吻戲,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有過情欲的觸碰,但一直沒吻過。為什麼?因為尹雪青覺得自己不配,她覺得自己很骯髒下賤,這張嘴,被很多男人造訪過,那些男人跟她一樣下賤骯髒,所以她是抗拒被哈英吻的。但這一次,她接受他的吻。還記得我說得靈魂配比嗎?到這一場為止,好,她女人的成份,勝過了妓女的份量,她不再把她跟哈英的一場當作是臨死前的露水情緣,而是一段愛情恩賜。她敗給了愛和欲的拉扯,把她的身心浸到了愛情裡,這是一片純白的雪域,是她生命第一次涉足的地方,她顫慄,歡欣,歡愉,但是——”
慄山示意應隱,讓她繼續講。
“但是,她知道他們一定會分別,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倒計時。她越跟這個男人投入多一分,就是多拽著這男人的人生往下沉一分。”應隱輕輕地說,眼睫垂下去:“所以她絕望,多一天,就是掙一天。她也深深地厭惡自己的自私,但她顧不了。‘我死以後,烈火烹油,萬劫不復,生前歡,死後還’。她是個愛情豪傑,用的是自暴自棄得到的勇氣。”
「我死以後,烈火烹油,萬劫不復,生前歡,死後還。」
這句話寫在尹雪青的人物小傳裡,她寫的,給沈聆看,問沈聆對不對。沈聆那時久久地不說話,看她的眼神那麼復雜。他說,“尹雪青不得獎,會是慄山一生最重的敗筆。”
他說的是“尹雪青不得獎”,而非《雪融化是青》。
應隱的聲音落下,慄山冷肅的臉一時愕住,因年邁而光滑的皮膚上,迅速竄起了一股針刺毛孔般的顫慄感。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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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英的層次要簡單許多。他知道這個女人瞞著他許多秘密,一個冬天跑到雪山來找死的女人,怎麼會沒有秘密?但他無法探尋到。他是個靠直覺生活的人,而非邏輯和道理,所以這一場吻,對他來說是一種得償所願。他生命裡第一次真正知曉愛,與之比起來,此前和努爾西亞的,淡得像日光下輕薄的假象。
毫無疑問,為了將男女主面部表演收錄完整,這場戲一定是特寫的。三個機位,姜特的特寫,由應隱的肩膀越肩推過,雙人特寫則是側面對稱構圖。慄山的調度設計,在於應隱的特寫——她的鏡頭,是由一面貼在牆上的鏡子中拍攝的。
鏡子常常象徵著謊言、虛妄,在這裡還意味著偽造的純淨——它畢竟不是天然水晶。同時,它也是人造景框,透露著攝影機的存在,將觀眾從情緒的激烈中抽離出來,給了他們窺視、冷凝的視角。
觀眾也許會審判她,也許會同情她,這是被人生經驗所高度引導的私驗性感受。
吻戲是常規戲,不必清場。無關人員退出片場外,所有人都在等慄山令下,但慄山獨獨給了應隱幾秒。他以為她會走過去,跟商邵說兩句話的。但她沒有,而商邵也沒走。
慄山不再等,場記舉板進入鏡頭,念出場號鏡號,“mark”聲後跟著打板聲落,表演開始。
導演組的監視器後,坐著慄山和莊緹文,站著副導演、攝指、俊儀。
俊儀原本想問一問商先生來不來,卻見他面無表情地站著,手指間掐著一支未點燃地煙。
俊儀目光一動,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領帶纏在掌間。這麼不正式,不像他。
鏡頭中,應隱舉著燭火,那火光微弱,凝結燭淚。她轉身,在狹小的空間內與姜特對上。兩人對視一陣,前面已聊了許多話,所以他們雙方情緒飽滿,她怔了一怔,在兩秒間,情緒由緊張至松弛,認了命,似哭帶笑——
一切都很好,堪稱“影後時刻”,直到該吻上時,應隱下意識回頭,看向了站在屋角的男人。
慄山:“……”
“對不起,對不起……”應隱瞬間抽離出來,“我不是故意的……”她連連低頭。
慄山深吸一口氣,沒苛責她:“前面很對,調整一下,一分鍾後下一條。”
一分鍾後。
“咔!”慄山放下導筒,搭起二郎腿,面無表情雙手環胸。
攝影組:“……”
攝指老傅回頭看屋角男人。
燈光甚至沒有照到他,他站在影中,低調得很。
應隱深呼吸,將目光從商邵身上尷尬地看回到慄山:“對不起慄導……”
慄山揮揮手,耐心道:“一分鍾。”
應隱在燈光下踱了兩圈,反復深呼吸,仰頭,清空自己。
商邵的存在感太強。他什麼也沒幹,並非沈籍老婆那種死盯著的凝視,隻是漫不經心地玩著指間煙管,注意力甚至是抽離的。可是他在,應隱總想回頭看他。好像在說,“那我先進去了,你要等我。”
再次一分鍾後——
“咔!咔咔咔,咔!”慄山甩下導筒暴躁起身,“給我出去!制片!清場!通通給我滾蛋!”
第84章
雖然導演罵的是“通通”,但全片場沒一個有“通通”的自覺,全都去看屋角的那個男人。
商邵把玩煙管的微末動作停了,眯眼看向莊緹文。
莊緹文的寧吉影視前後管他借了八千萬,這當中有應隱跟原經紀公司贖身的違約金,有公司成立的注冊資金和各項雜費,以及後期為慄山這部片子的投資費用。盤子拉得太快,一切從急,許多費用都比平日高了一截,更不提莊緹文為了電影在香港立項審批所投下的運作經費。
因此,嚴格來說,商邵算是這部片子的半個資方。雖然這資方隱姓埋名,除了莊緹文,在場的誰也不知道。
要在娛樂圈做事,莊緹文原本首想要收攏倚仗的,並非商邵,而是手握GC文娛的陳又涵。GC文娛原本算不得圈內的頂級出品方,但幾年前看準了中國電影市場黃金期的到來,豪擲百億打造“明銳”電影專項計劃,一躍成為出品龍頭。當初商陸開赴內地拍片,也是首選GC為他打開局面,畢竟這兩個字母的背後,就代表了人脈和關系。
慄山的《雪融化是青》沒有找過GC,一是因為他的公司跟辰野合作緊密,跟GC在圈內實屬兩個派系,二是這部片子風險大、投資回報不清晰,很弱勢,這時候引入資本巨獸,慄山極有可能在片場失去主導權,這是他不能忍受的。
緹文原本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提案和路演準備,也約好了陳又涵。怪就怪她為了以防萬一,請教了一下商邵,問他這種場面是否帶上女主角才更顯有誠意。
“你的意思是,”她對面的男人喂著袖珍小馬,不動聲色道:“你想讓陳又涵當應隱的出品人。”
莊緹文:“……”
本質是沒錯,但聽著怎麼怪怪的……
“缺多少?”
“三千萬,但我還想跟陳又涵談一談海外發行的問題。”
“這麼點。美金?”商邵十分輕描淡寫地問。
“當然不是!”緹文嚇到,“人民幣。”
“出品人,會去片場嗎?”商邵問了個十分不起眼的問題。
“不一定,看心情,但當然有資格。等電影制作完成,進入到宣發階段,出品人要露的面才比較多,比如接受採訪、跟劇組一起走各種電影節紅毯,參加海外發行宴會,”緹文一五一十地答,“如果出品方居功甚偉或者有點可挖,那就還可能一起拍時尚雜志之類。”
她說完,也不知道對面男人盤算了些什麼,隻知道他把最後一把草料喂完,垂眸輕拍掉手心沾染的草沫,說:“我出。”
莊緹文被他嚇到:“你都不看電影,也不了解這部片。”她躊躇起來:“邵哥哥,實話實說,這個項目是我自己玩心大,我想看看能玩到什麼程度,不一定能賺的。”
她的心情有點像被師長長輩審閱,事情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先自己說點客氣的喪氣話。
商邵卻說:“我不需要了解,就當我個人贊助你玩,賺了,bonus你看著分,賠了就再說。你隻要記得,”商邵瞥她一眼:“以後任何你想請陳又涵出面的地方,都先來問我。”
這一切都發生在十二月份。
此時此刻,莊緹文被商邵一瞥,雖然緊張得快靈魂出竅,但隻能瞪著眼睛用眼神回應他,整個表情都寫滿了“愛莫能助”。
拜託!有些人心裡一點沒數嗎!影後為什麼入不了戲,進度為什麼一再延宕,百十號人為什麼還沒吃上年夜飯,不都是拜你所賜!
莊緹文內心怒吼,而且這是慄山!慄山!她一個初出茅廬,有幾個(借來的)小錢的小制片,能拿一個地位超然的業內大拿怎麼辦!
“小莊!羅思量!”慄山氣急敗壞,兩手插著腰,黑色千層底棉鞋在屋內水泥地上來回踱步轉圈,見沒人動彈,抬頭怒吼一聲:“等花轎呢?要我親自給你們抬出去?!”
所有人:“……”
暴君動了真怒,原本還存了看好戲心態的職工們終於靈光了起來,紛紛卷起器材提桶跑路。
應隱硬著頭皮走到商邵身邊:“商先生……”
她不敢叫他商邵,恐劇組人心細聽去,又不敢叫阿邵哥哥,否則被八卦小報辛辣一寫,又成了她的工於內媚。
“我也要出去?”商邵將煙咬上唇角,但沒點。
那煙管被他手指掐得折了些,與他整個人的內斂工整極不相配。
“嗯。”應隱點點頭。
慄山的命令,誰敢不從?她兩手抄在上衣口袋裡,仰面的眸中有一絲懇求:“就去外面等一等我好不好?很快。”她知道周圍多少雙眼睛盯著,但也顧不上了,講話聲細細的,“你在,我總是想看你。”
她的誠實讓商邵臉上浮起些微笑意。
“為什麼?”他不動聲色地問,將煙從唇角取了下來。
“我想確認你在不在。”
走至門口,月已升起,淡淡地拓在天空,如一張影印。
商邵問:“要吻幾次?”
應隱被他問得心提起來,指尖掐著掌心:“為了你,隻一次。”
她一路陪他走到外頭,踏到雪地裡,說:“我走了。”
說了走,一時卻沒轉身。商邵便一手掐煙,一手輕緩地貼住她腰,垂下首,看著她的眼睛。
“別忘了回頭。”
他吻她,隻印在唇角。
應隱點頭,轉身,在身後留下一串實實的腳印,眨眼時,唇角輕微揚起來,眼角卻有溫熱湿意。
她快步往鏡頭前走去,那裡燈火通明,是她過去十幾年的夢中之地。
片場內已清好場,隻留下掌機。都以為她要安撫好一陣,蔡司幾個都嘴角銜煙,正要吞雲吐霧,卻見她輕盈步伐一躍過門檻,凍得通紅的鼻尖下是一張微笑的唇:“我準備好了,隨時可以。”
連慄山也驚到,但他不顯山不露水,吃驚都嚴實地壓在肚子裡。他沒有多問,徑直回到監視器後,給了應隱和姜特兩分鍾入戲時間。
屋外空地上,聽到清脆的打板聲落下去,孤身站立的男人僵了一僵。
親眼見證雖然殘忍,但總比這樣無盡等待得好。
他遠沒有剛剛表現得那麼從容、松弛,一雙手伸進大衣兜裡,漫無目的地摩挲一陣,隔了一會,才緩緩想起自己是要摸出火機點煙。
白瓷煙盒的上蓋彈開,裡面沒有煙,也沒有火機。也許是不知幾時滑了出去。
演到什麼地方了?沒聽到導演喊咔,證明戲走得很順,正在照既定的分鏡演下去。
那麼……就是已經吻上了。
商邵咬著煙,從側面看去,他的颌角如石刻雕塑般,僵硬而蒼白。
正聚在一起抽煙的幾個制片,突然迎來了想都不敢想的不速之客。
“請問,”初來乍到的男人很少開口,卻有一把極好的嗓音,“有火機嗎?”
幾人愣了一下,競相反應過來,“有,有有。”
制片主任羅思量率先將手掏進兜裡,摸出一枚粉色塑料的,遞給他:“是滑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