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院子裡風很冰涼,宿雨澆透。
他沒有追來找我,我也再不找他。
直到有一天,他那些下屬說,婚儀的東西少了。
他們都懷疑是我偷的。
因為我是賤民出身,又貪心,又惡毒。
嫉妒這位與雲琅素有婚約的千金。
我很無語,真不知道自己憑什麼背髒水。
Advertisement
可那些人教訓我:「秦小姐高風亮節,不是你比得上的。」
我不服:「她高風亮節?」
「她肯定別有所圖啊。」
「雲家落難,罪名還沒洗清,多少人避之不及,她居然上趕子嫁過來?」
「我不信,我不信有這種人。」
他們嗤笑,隻當我愛昏了頭,見不得雲琅跟別人好。
「你還是把偷的玉如意交出來吧!」
我梗著脖子:「我沒偷!」
他們扭著我,把我綁到雲琅那裡去。
雲琅僅僅淡漠地掃了我一眼:「她沒偷,放了。」
那群侍衛瞬間無所適從,給我松綁,走了。
雲琅沒看我,聲音卻有些顫:「為何躲著我?」
我心底難過:「因為你不說實話。」
他臨帖的手頓住,墨汁砸在宣紙上,像被眼淚衝淡的雨滴。
我走上前,拍開他的筆:「你又不愛她,為什麼娶她?」
他緘默。
我大著膽子逼他:「你愛的是我。」
他差點把我揮開:「你也太不自量力了。」
我勾著他脖子,語氣越發輕佻:「真的嗎?」
「那你為什麼對我有反應?」
他扯了扯嘴角,裝得很冷靜:「因為你是女子。」
我冷哼一聲,把他推倒在書桌上。
紙筆掉了一地,紅箋像漫天飛舞的喜字金箔,零落不已。
我俯下身來,開始研磨他的唇。
他自是貌美而潋滟的。
我也不差。
我們吻在一處,黏成一團化不開的春水。
然後我沒盡興,解開他的腰帶,直往榻上推。
他半推半就地摔在褥子裡,我手指一挑,羅裙掉在他身上。
「給我。」
「是你害我當寡婦的。」
「你要補償我,明白嗎?」
我撫弄著他的臉,而他偏過頭。
其實他是愛上我了。
放在以前,他隻管撩撥我,從來沒有想負責的心思。
現在不一樣,他望著我,顧慮比愛意多。
我咬住他的唇,眼波流媚。
他推開我:「下去。」
我沒動:「給我一個理由。」
他沉默了好久,嘴巴比淬了毒還傷人。
「你陪過的那個劉侍郎,花柳病S了。」
「如今還想傳染給我?」
我瞬間甩了他一巴掌:「我沒病!」
「誰準你這般欺辱我?」
「難道是我天生下賤,求著別人睡嗎?」
「用不著你提醒我不配!」
我爬下床,整張臉都氣炸了,手忙腳亂地系裙腰。
他在我身後,像是想說點什麼,卻又三緘其口。
我跑出去,被座屏絆了一跤。
燈架砸下來,燭火蔓延上我的背。
雲琅趕緊把我外衫剝了,瞧我背上有沒有燎泡。
還好火勢很小,馬上被他撲滅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但他看清了我可怖的鞭痕。
我感覺他的手在發抖:「誰打的?」
我背對著他:「你逃跑那日,抄家的官兵。」
9
他再沒放開我。
窗棂月色下,我們的長發糾纏在一起。
我一直哭,他眼圈也紅了,再難克制地吻我。
外頭開始下雨,露深花重。
醒來的時候,我黏糊在他懷裡,揚起臉笑。
他啄了我一口:「這麼高興。」
我不想嘴硬,認真看他:「嗯。」
「你也高興。」
他難得沒有反駁我。
那天我們相擁到中午。
直到兩個人都飢腸轆轆,才下榻吃點東西。
院子裡的人看我更奇怪了,有的是嫉恨,有的是匪夷所思。
我懶得管他們,隻數自己的時日。
離雲琅和那位秦小姐成婚,還有五天。
庭樹上掛滿了紅綢。
這是秦小姐要求的,她是秘而不宣地嫁,卻要講究些排場。
所有人都明白,雲琅如今的身份上不得臺面。
縱使回了京城,也隻是個糾集S士的逃犯罷了。
根本不值得秦小姐續上舊日婚約。
所以不管她要求什麼,這些人都可著勁兒地滿足。
甚至有人看我刺眼,想先替她趕我走。
我眼皮都沒抬,故作無禮地吐口水。
「什麼東西,也敢得罪你姑奶奶?」
「當心你們家小侯爺發瘋!」
他們見我這般潑婦,隻好恨恨道:「等秦小姐來了收拾你。」
我冷笑,坐在廊檐下吹風。
結果吹出了頭風病,雲琅成婚那日,差點抬不起頭。
他卻不顧我病體,把我喊去主屋。
我瞧著那些齊齊整整的婚儀物件,還是難免觸動。
「原來男子聘一個女子,要花這麼多錢。」
我故作瀟灑地一樣樣撿起,大咧咧地看。
「還是我比較好,睡多少次都不花錢。」
我坐在桌上,殘忍地朝他一笑:「下輩子也給你,不要錢。」
他卻像是喉頭堵得難受,轉過臉去:「別這樣輕賤自己。」
我跳下去,抱住他的腰:「我願意。」
「我想你高興一點。」
他摁住我的手,忽然很認真:「我不會高興。」
「我想要你把自己看得貴重。」
「你把我看得多貴重,就要那樣對自己。」
我笑笑,覺得這樣的假設很沒意思。
但我還是答應他:「好啊。」
他把我撈進懷裡,抱了很久。
然後他整理一身喜服,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蹲在階上,不知能做點什麼。
然後風雨停了,天色向晚,昏時已到。
院子裡全無吹打之聲,那些人像傾巢而出的黑鳥,個個帶刀,一下跑沒了。
我站起來,躲進雲琅的衣櫃裡。
整整一夜,外面有人縱火。
我實在要被燻S了,崩潰無比地爬出來。
為首那人穿著禁軍鐵甲,長槍抵住我喉嚨:「帶走。」
10
我被押到公堂上。
那些人問我:「你跟逆賊雲琅是什麼關系?」
我恬不知恥:「夫妻。」
堂下爆發一陣哄笑。
我看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都笑了,也嬉皮笑臉。
「就是夫妻啊。」
判官拍了下驚堂木:「好好說話!」
「他院子裡除了火器,還囤了多少兵?」
我搖頭:「真不知道,我隻管讓他在身上練兵。」
堂上更熱鬧了,叫罵聲包圍著我,暖烘烘的。
衙役卻不饒我,搬出兩個大木板,上刑逼供。
我被打了十幾下,趴在地上吐血。
人們笑嘻嘻地:「這婊子終於不說胡話了。」
「跟逆賊沾在一起,能是什麼好東西?」
「還是秦小姐高義,以身為餌,把逆賊一鍋端了。」
「那群逆賊在午門,待會兒問斬,去看嗎?」
我跪著,拼命想爬起來。
衙役踩住我:「從實招來!」
我崩潰:「把我打S了也不知道。」
「他什麼也沒告訴過我。」
他們又打了我半個時辰。
判官終於失了耐心,令箭一扔:「送去午門,一起砍了。」
我笑著坐在囚車裡。
他們要送我見雲琅了。
他真倒霉。
我猜他成婚這日,能派三百S士,把秦家的人S了。
然後逃出生天,有餘力就來接我,淪落了就不管我。
結果他被人綁了,送到铡刀下。
好可憐的逆賊。
我笑出了聲。
衙役推搡著我:「上去!」
我跑上刑臺,高興得像成婚:「雲琅!」
他一言難盡地盯住我,幾乎要崩潰。
「你是傻子嗎!」
我笑得燦爛:「我跟他們說,我是你的妻子。」
他目眦欲裂:「根本不是!」
我撲過去:「就是就是!」
他瀕臨絕望地看著我,沉默。
然後轉過頭去。
「這人哪兒來的?」
「你們怎麼隨意抓了個人,就敢塞進我雲家的刑場?」
「髒,髒S了!」
他說著,扮演著怒不可遏:「把這個瘋子拖下去啊!」
我不管:「你怎麼提上褲子不認人?」
周圍的人看熱鬧,越聚越多。
「隻見過情人S了撇清關系的。」
「從沒見過上趕子陪葬的!」
「這婊子真奇怪!」
劊子手也匪夷所思,拿刀指著我:「這人是不是有病?」
「既然不是這家人,就麻溜滾下去!」
我跪著,訕訕地笑:「大哥,你送這麼多人去S。」
「不多我一個。」
雲琅趴在铡刀下,感覺馬上要炸開了。
他隔著汙血充斥的空氣,很嚴肅地看著我。
「我不要你。」
「滾下去。」
他的話很輕,因為離得近,我才能聽到。
太溫柔的話了,這輩子都沒聽過。
不要我,讓我滾。
我咀嚼著,不敢看他的眼睛, 眼淚狂流。
他指著我:「這就是個腦子壞了的瘋婦。」
「沒人認識她。」
我抹著鼻涕,笑瘋了般仰著臉, 終於沒有再反駁。
11
雲琅S了。
那天我站在刑臺下。
他們把我的枷拷拆了,扔在鬧哄哄的人群裡,一會兒就碎成了木渣。
我被擠出去, 擠得好遠。
或許我也不是被擠的。
是我不敢看。
後來我到處遊蕩,討飯,順便給人揩油。
可我總感覺鮮血在腳下蔓延, 我走到哪兒, 他們的血就流到哪兒。
我端著半碗粥,在破廟門前喝。
吃進去, 在嘴裡嚼一遍, 再吐出來。
這樣就能一直吃東西了。
有人發現我貌美,想抓我去當婊子。
我抱起碗就逃。
那樣的活計我不想做。
因為我跟了雲琅。
什麼叫跟呢?就是說,我的身心都從了他,不能再給別人。
所以我過得很落魄。
直到有一天, 之前郦府一個小娘找到我。
「曹小娘, 你怎麼搞成這樣了?」
「那人給過我們錢, 後來姐幾個在廣陵開布坊。」
「你回去啊,你不要銀子嗎?」
我還餓得很渙散,勉強看清她:「不要。」
她不敢相信:「是那位雲公子留給你的!」
我一愣:「給我?」
她恨鐵不成鋼:「對啊, 當時郦老爺S了,他派人給我們錢, 當做是你給的。」
「喊我們開布坊, 掙了錢還要給你分。」
我很恍惚:「還有這種好事?」
她把我拽起來:「走吧,京城沒什麼好的。」
我贊同她這句話。
於是我坐上船, 跟她回了廣陵。
布坊果真存在,三個小娘,四個婢女,整整齊齊。
她們擔驚受怕地圍住我:「曹玉娘,你可真夠嚇人的。」
我嘆了口氣, 抬手遮了遮江南的日光。
有些刺眼, 卻不像北邊的冰涼。
她們推著我去洗了個澡。
再出來的時候, 我又穿上了提花緞。
就連金臂釧、玉蘭簪,都是從前一樣的。
那個勸我抱著金玉逃跑的婢女,眼淚汪汪:「姨娘。」
我告訴她:「不要叫我姨娘了。」
「我後來跟了雲琅,我是他的人。」
她點了點頭, 背過身擦淚。
我就這樣在布坊住下了。
勤快的時候幹點活, 偷懶的時候坐在廊下吹風。
感受那股頭風病發作的陣痛。
這樣會讓我恍惚。
以為自己還在雲琅賃的那間院落裡, 數著短短五日。
好恩愛的時光。
那時他圈住我, 淺淺地笑。
「玉娘, 你要把自己看得很貴重。」
「如果我不在了,你不許作踐自己。」
我撲在他懷裡,眼眸很真。
「什麼叫作踐?」
他揉我的頭發:「不吃飯、不睡覺。」
「隨意跟男人睡覺。」
我哼了一聲:「我才不會呢。」
「我要當貞潔烈女。」
「進棺材的時候,旁人要給我立牌坊。」
他很滿意我的回答, 把我抱上榻。
「不過, 現在還不必。」
我笑了,開開心心地摟住他。
那日風花晴朗,他的眉眼溫柔。
我們的命運搖曳著, 像春日無盡的杏花。
他站在橋上,把花瓣從溝渠撈起來。
漾開我永遠的春水。
「玉娘,保重。」
(完)